永不复焉·地狱犬的故事
作者:
华木有听 更新:2025-10-20 17:10 字数:4104
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
窝是温暖的,毛贴着毛。她舔了舔自己圆滚滚的前肢,用爪子在母亲的肚子上按来按去,后腿跟着乱踢,试图挤开与自己争抢的兄弟姐妹。等她找到气味最腥甜的地方,就立刻含住,用力吸吮,让乳汁顺着舌头流进喉咙。
她喝够了,翻了个身,靠着母亲的腹部。有粗糙湿润的舌头拂过她的后颈与背部,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窝里的气息随之变得更浓。当太阳在沼泽地的迷雾中升起时,她安静地睡着了。
脖子一紧,一个人将她从温暖的窝里拎起来,她睁开眼,嘴里忍不住发出细细的呜咽声,四肢也开始挣扎,可是幅度做不到太大。母亲吼叫着跳起来,死死咬住那个人的腿,红色的血瞬间迸出。
人发出喊声,取出绑在腰间的木棍,朝母亲一下又一下地抡过去。
砰,砰,砰。咔,咔,咔。母亲的骨头在一根根断裂,直到整个身体无声地、颓软地倒在地上,温暖的肚子在剧烈地收缩,四处都是血。她看着,依旧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以后没有乳汁可以喝了。
可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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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的白色花瓣被洒到半空中,奇怪的击打声不休不止,人的嘴角全部咧开来,他们跟着那声音拍手,脚下旋转个不停。她被举着送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喧闹暂时停下。
一个满脸沟壑的老人,身后跟着五个低着头的年轻女人。
“这是海锡姆人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是一只猎血犬幼崽。”他说。
男人微笑着接过她,抱在怀里抚摸了几下,“贝丽塔,在我的家乡,猎血犬也被叫做地狱犬。”
“别说这样不详的话。”他身旁的金发女人低声道,也跟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甩了甩脑袋。他们温柔的动作使她想起那曾经一次次舔舐她毛绒绒的身体的舌头。舌头,母亲的舌头。
“抱歉,我该解释一下的。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它们是最忠诚的动物,即使主人去到地狱,也会永远伴随左右。”
击打声重新开始,她被暂时放到地上,有人给她端来一盘丰盛的食物,里面没有混着别的奇怪的糊状物,全部都是肉,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东西。
击打声持续到太阳落山,她甚至在角落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她看见男人正在他人的簇拥下往一个方向走去。她站起来,跑了过去,跟着他进了一个屋子,其他人止步在门外。
房内,有比月亮更明亮的东西在女人的手中闪烁。她坐在床沿,柔顺的头发放下来,锁骨在白色的纱中若隐若现,纤细的脚踝离了地,微微晃荡着。
男人的脸好像有点红,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贝丽塔,我们可以不关上床的门吗?”
“当然,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男人转头看向紧闭的窗户,沉默了一会。
“小时候,我的父母去农作时,会把我关在封闭的箱形床里,一关就是一整天,我讨厌那种拥挤和黑暗,就像有人贴在我的脸上对我呼着潮湿的热气。有一次,一头猪冲了进来,不停地撞着箱形床——在我们那里,猪和鸡什么都吃,包括睡眠中的孩童。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一下又一下的咚咚声,还有它恶心的身躯透过门板传来的那股腥味,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将它当成了……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你的关于狼人和吸血鬼的传说吗?”
女人吹灭了手中那闪烁的东西,站起来,踮着脚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说:“现在,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怪物,怪物只是我们心中最恐惧的东西,是你会在森林深处看见的幻象。”
“……你说的对。”
这个时候,他们才注意到她还蹲坐在一旁的地上。他们错愕地相视片刻,然后不约而同地扶额笑了起来,男人将她抱出去,拍了拍她的脑袋,然后在她面前关上了门。
她叫了几声,立起后腿来,用前爪挠着木门,但没有人理会她。等到挠累了,她才耷拉着头,在门外趴下来,竖起耳朵听着里面低低的喘息和木床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被拒之门外。
可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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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的,她感到自己的肌肉变得前所未有地结实,她想要奔跑!于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果真奔跑起来,跳过水沟,撞开篱笆,尾巴将晾在外头的衣服全部扫到地上,最后一头闯进那座两层的木屋,在一片尖叫声中冲上二楼的一个房间。
她歪着头打量了一圈这个房间,决定跳到桌子上。她看到纸上有一行行蚂蚁般的东西,忍不住伸出爪子,对着踩了踩。
那个满脸沟壑的老人跑进来,吼道:“谁让这肮脏又愚蠢的狗进来的?它会弄乱我的手稿!”
他抄起火盆旁的一把铁铲走过来,对她用力一挥,被她灵敏地躲开。她的爪子刮蹭着地面,重新从窄楼梯跑下去,在离开定居点前,还回头对围观的人们龇了龇牙。
她一溜烟地跑到一颗梨树下,女人正独自坐在那里,腹部有些微微隆起,头歪靠在树干上。
看见她出现,女人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用摸着自己肚子的手也摸了摸她,“你又闯祸了,对吗?”
她绕着女人不停地转圈,尾巴翘起来,在空中微微摇晃着,希望她可以陪她玩。
但女人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她在用长着红斑的左手慢慢追溯着身后树干上的刻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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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羡慕你,你可以跟随他到地狱,这说明你曾去过别的地方,”女人说,“而我除了地狱之外,什么也不知道。”
她蹲坐下来,舌头吐在嘴外,喘着气,发出短促的叫声。
因为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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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复焉!永不复焉!”
她被风吵醒,警觉地跳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听见的其实是人说话的声音。
人们披着黑色的布,聚集在梨花树下。男人和女人站在最前面,眼睛都是红肿的。梨树上的刻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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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保佑,他会有来世的——他会以新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满脸沟壑的老人说。
男人抿了抿嘴,“请让我带着贝丽塔回南方寻找医生的帮助吧,这都是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了。”
“不,这是因为我们充满了罪孽。说到底,世上没有什么比家族和繁衍更重要的了,你们该再生一个孩子。”
男人和女人搀扶着彼此,慢慢走回他们的屋子。她跑上去,放轻脚步跟在他们后侧。
“你的父亲不可理喻。”男人说,声音几乎变成了某种嘶哑的低吼。
“我们得再生一个孩子。”女人呆呆地说。
男人摇头,“为什么呢,贝丽塔?我们像现在这样,难道不幸福吗?”
“噢,是的,我很幸福,再幸福不过了。但你不明白,我们必须那么做。”
男人停了下来。
“贝丽塔,那个关于吸血鬼国王的故事——”
女人也停下来,回过头来,面色苍白地看着他。
“我现在知道他为何要苦苦寻找妻子的转世。他的执念,不是因为失去了妻子,而是因为,他在她死后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
女人没有说话,但眼角划过什么透明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耳朵上。她动了动耳朵,觉得那里有些痒,于是转而用后腿去挠。
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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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她变得更大、更强壮了。她确信自己可以追上世间所有的东西,无论一只逃跑的鸡,还是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
有一天,男人下楼来,嘴角又像他们初遇的那一天那样,咧得很开。他把她带上楼,走进房间。
“来,来看你的小主人。你会像陪伴我们一样,永远陪伴着他,对吗?”男人对她说。
她听不懂他的话,只是踮起后腿,爪子扒拉在床边,看着女人怀中那小小的生物——皱巴巴的脸,胖乎乎的四肢。空气中弥漫着乳和血混杂的味道,在她的回忆中激起些许回响。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在一个温热的窝里,直到被带走……
她仰头叫了一声。
男人大笑起来,拍了拍她的脑袋,“贝丽塔,我说过,它们是通人性的生物。”
另一个仍旧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坐到她身边,为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轻声说:“是个健康的孩子,一切都结束了。”
“我害怕……不会结束。”女人用细弱的声音说道,然后头一歪,沉沉睡去。
她和男人都被从房间里赶了出去。
几天后,她在厨房里玩弄一只死掉的蜥蜴,听见楼上传来一些动静,木头在震动,伴随着女人的尖叫。
她冲上去,看见满脸沟壑的男人正抓着女人的头发,将她从房里拖出来。
“父亲!父亲!爷爷!您答应过的!”女人嘶喊着,“只要生出健康的孩子——”
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在变热,喉间发出低吼,加速冲过去,想要阻止他的行为。但扑过去的一瞬间,额头传来一阵剧痛,是那满脸沟壑的男人拿着一根长长的棍状物,狠狠打在了她的头上。
有什么东西从最疼的地方流了下来,她倒在地上,气喘吁吁。那人紧接着一脚踢中女人的肚子,女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在地上翻滚着。
爬起来!爬起来!
她的爪子勾住木质的地面,终于爬起来了,随后却又被一脚踢倒。那只脚接着踹向女人的肚子,一下又一下。
爬起来!爬起来!
……
等她终于成功爬起来,那个人已经离开。她颤抖着,一只眼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于是她用力眨了几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血。
现在,她看见女人躺在地上,身下流出了一大滩血。她低低呜咽,绕着女人不停地转圈,想让她起来。
爬起来……爬起来……
女人伸出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两下。
“到最后,都得……独自离开这个世界,永不复焉……但还好,有那么一刻……”
她在那滩血旁慌张地刨着地面,她能隐约感觉到女人的生命在流逝。
她俯下身,动着鼻子,在女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属于男人的气息。
对,她要找到男人,他和女人总是在一起,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确信,自己可以追上世间所有的东西。
找到他!找到他!
她猛地冲出去,狂吠着朝那个方向奔去,森林的轮廓在眼前逐渐伸展开来,其间还闪烁着一些火光。沼泽地旁的群鸦被惊动,它们尖叫着,像乌云般升起,而后又散开。今夜是满月。
好在她是一只狗,所以她不会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