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看起来并不大，应该曾属于一个年幼的孩童，甚至是婴儿。那名海锡姆人小心翼翼地将眼球重新埋回土里，然后跪在地上，双手交握在胸前，嘴巴微动，低声说着什么艾莉雅听不清的话。
  她突然想到，艾利亚之前提到过，暮沼地区的农民会为了驱赶田里的乌鸦而虐杀它们，贝丽塔也曾半开玩笑地说，吸血鬼就像那些会把尸体从地下拖出来的乌鸦。
  那这些人虐杀乌鸦，是因为乌鸦会翻出尸体来吗？但为什么不立下任何墓碑呢？艾莉雅并不了解这个时期的墓葬传统，但还是觉得这样草率的埋葬很奇怪。
  她绕着梨树又走了几圈，想寻找是否有任何具体的标识，最后留意到树干底部刻着六行让人看不懂的、奇怪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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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了倒影一眼，后者摇摇头，表示他也没有头绪。
  不远处再次传来犬吠声，是特里安的第五位妻子将在欢乐之家内四处乱晃的猎血犬赶了出来。她也怀孕了，扶着门框，肚子像山丘一样隆起，全身浮肿得厉害，套着宽大的、黑色的罩衫，看起来几乎像是修女服。
  这个家族如此执着于繁衍，却竟然只有贝丽塔一个女儿。
  一想到特里安看向贝丽塔时的那种带有淫秽意味的眼神，艾莉雅还是会感到不适和反感。
  倒影依旧将艾莉雅的一连串想法听得清清楚楚。
  “奇怪的不止是这个家族，还有骑士本人：从带着第二个孩子进入森林开始，他的叙述和记忆就变得十分含混和粗略。我一直在想，他怎么可能知道射到马身上的是一支淬毒的箭？被陷阱吊起来的时候，他又为什么不尝试用随身佩戴的剑砍开绳网？”
  艾莉雅消化了一会倒影说的话，发现他提出的质疑的确都很有道理。
  她又一次意识到，倒影实在比她敏锐太多了，相比之下，她的思维就像一把钝刀，也难怪他总想取代她，被困在一个远不如自己聪明的躯体内，当然是件难受的事。
  无头骑士和挺着孕肚的贝丽塔再一次出现，走到了梨树下，那个海锡姆人爬起来，用不标准的南方语言对贝丽塔说：“班瑞姆夫人。”
  他直接无视了无头骑士，不知是出于敌意还是轻蔑。
  贝丽塔的脸色变得很差，“那只是我结婚前的姓氏。”
  对方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沉默地离开了。
  “没关系，他们不怎么了解我们的语言，”无头骑士安慰她道，“而且，正如你父亲所说，他们终究是尚待开化的野蛮人。”
  贝丽塔没有回应这句话。她靠着梨树坐下，一只手轻抚着地上的土壤，另一只手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慢慢打着转，嘴里还哼着摇篮曲。过了一会，她突然面色一变，匍匐在地上干呕起来，无头骑士赶紧跪在她身旁，为她轻轻顺背。
  “我们回去吧，”他的神情中露出自责，“我不该让你出来的，也不该同意这么快就要第二个孩子。”
  贝丽塔将脸贴在冰冷的泥土上。
  “你是对的，”她闭上眼，说，“让我先休息一会吧，就一会。”
  无头骑士俯下身，自后环抱住贝丽塔，在她的侧脸上落下一个吻，她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本该是某种回应，听起来却更像痛苦的呻吟。
  我，有潮湿的嘴唇，且知晓
  在床第之间丢失古老知觉的技巧
  你，揉拭着我面上与身下的泪光
  宣誓要成为日月，天空和花香
  你，将你的骨髓和精液贡献
  无精打采地落下深情的亲吻
  我，在血泊之中惊恐张望
  看见我年轻的身体，逐渐蜕为开膛流脓的皮囊
  过了一会，丈夫搀扶着妻子站起来，两人慢慢走回一同居住的房屋。艾莉雅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小小的门后。
  “物种就是这样延续下去的，”倒影用冷漠的语气说，“欲望会欺骗说这是可以带来快乐的。”
  “我不明白。”过了一会，艾莉雅难过地说。
  倒影看着她，只是转眼之间，就从那个丑陋的畸形人变成了英俊干净的艾利亚。艾莉雅仍在错愕时，便被他一把拉进怀中。他伸手将她头顶的白色花瓣拨开来，然后低头吻住她的嘴唇，手往下移，抚到她的臀，抓着那里用力地来回揉捏。
  艾莉雅被吻得气喘吁吁，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
  时间流又一次悄然加快，未能授粉成功的花在瞬间就飘落殆尽，像白雪一般覆盖着树下的地面，而那些授粉成功的，则开始在枝桠之上结出一颗颗梨果。夏天快要结束了。
  “现在你明白了。”倒影松开她，说。
  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地砸在他头上。
  “……”他单手捂着头顶，看着地上那颗绿色的梨。
  “不要……总是突然亲我！”艾莉雅说着，后退了几步，脸色微红。
  倒影顶着艾利亚的脸，对她嘲讽地笑了笑，“但你每次都被我亲湿。”
  艾莉雅的胸口起伏了好几下，然后用同流能力把整颗树上的梨子都抖了下来。
  一堆梨子砸下来，倒影真的被弄得有点痛。他本想回击，但看着满地的果实，忽然之间就感到有些好奇。他此前只能通过艾莉雅来感知“好吃”和“不好吃”的概念，还没有亲自借着流场的机会来试试。
  他从地上随便挑了颗看起来顺眼的，对着咬了一口，慢慢嚼了嚼，汁水立刻充盈着他不存在的口腔。梨子已经成熟，口感清甜。
  挺好吃的。
  他又咬了一口，掩盖着这个微小的新发现所同时带来的愉悦和悲伤。在他们头顶，一群乌鸦喊叫着，成群地飞向森林的方向，紫杉树四季常绿，但在秋天即将来临之际，也会稍微带上一些暗绿的色泽。
  “艾莉雅，我想到另一件很奇怪的事。”倒影凝视着那片幽暗林海，突然说。
  “什么事？”
  “森林里，很安静。”
  艾莉雅一开始有些不解，但重新回想了一下他们在森林里看到的景象后，她打了个寒颤，明白了倒影的意思。
  除了天上飞过的鸟和那群生活在里头的畸形人之外，他们没有在森林里看到任何其它生物。
  没有野兽，没有虫，没有蛇。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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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蚂蚁们的婚礼开始了。
  蚂蚁是一种群居生物，所有的行动均是为了其集体家族。位于家族核心的是蚁后，所有蚂蚁不分日夜地供养它，直到有一天它停止生产。届时，旧蚁后便会被撕开软腹、拖出巢穴，然后独自在风中等死。
  但还没到时候。在今天的婚礼中，雄蚁长出了临时的翅膀，为蚁后展现自己的飞行雄姿，和彼此凶猛地搏斗，不参与这项残酷竞争的工蚁则聚在地上围观，好像在嘲笑这些没有任何其它技能的寄生者。
  一旦完成交配的任务后，雄蚁们同样会在某个时刻被逐出家门，等待死去的命运。哪怕是群居生物，最后也只能独自离开这个世界。
  艾莉雅的注意力短暂地被这场悲壮的婚礼仪式吸引走，直到一旁的两层房屋中同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和旁人的惊呼声——贝丽塔和无头骑士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
  一群海锡姆人跪在房屋外等待着，祈祷着，看起来就像那些工蚁一般。艾莉雅和倒影干脆也一同加入等待。
  过了大约十分钟，特里安抱着哭叫个不停的婴儿从房子里走出来。婴儿浑身赤裸，被羊肠线系紧的脐带根部还泛着血色。特里安显然心情愉悦，大笑着宣布道：“是健康的！是健康的！”
  海锡姆人们欢呼着，一齐扑到他的脚下，又哭又笑。
  是健康的，家族将被延续下去。
  猎血犬跟着吠叫了几声，像是也为它的主人感到高兴。
  艾莉雅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拔腿朝梨树的方向跑去，周围的光线像在突然间被吸走了一样，天色在刹那间进入黄昏，然后彻底变黑。倒影为她燃起几簇蓝色的鬼火，一路在半空中跟随着她，扫出彗星般的尾巴。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树干旁。
  刻痕果然发生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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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手在那个被刻成实心圆的痕迹上来回摩挲，心中的某个推断在逐渐尘埃落定。
  远方传来一阵令人心慌的喧闹声，森林里亮起了影影绰绰的火光和犬吠声。艾莉雅知道，这就是那决定性的一晚了。
  她试图将场景转变到森林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
  云朵散开，露出满月，一只壮硕的犬型生物从森林间跑出，狂奔向定居点的方向。
  “我要进到那只猎血犬的记忆里。”艾莉雅对跟上来的倒影说。
  那个来自未来的、疑似是姐姐的女人，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偏偏选中了这场看似与她毫无关联的悲剧——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冥冥之中，艾莉雅感到，有某些更为关键的、她必须亲眼看见的东西，正在等待着她。
  她无法不去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