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thoutyou(6):接触交流
作者:津渡      更新:2025-10-04 15:49      字数:4689
  “看那边。”
  黎昼坐在露台的椅子上,指向他们前方海天交界处的一线光芒。东方既明,玫瑰的光将天边的云吻红,泼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像是无声的金红色在不断流动。她举起相机调整焦距,象征性地在每个阶段都拍了两张,聊作纪念。
  裴聿珩站在她身后,静静注视着黎昼的动作,脑中突然出现了一句话。‘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而在这个语境下,也就可以改写为:她在相机屏幕中观赏日出,而自己在背后欣赏她。
  黎昼举相机举得有些累,于是直接关机放在了圆桌上,从外套口袋中拿出支烟点上,看向身后的裴聿珩:“如何?我觉得这里的景观还行,后天换房间后还可以再体验一下二楼阳台的视角。”
  “很好看。”裴聿珩接过她递到自己手中的烟,“今天天气很好,云雾的量恰到好处。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这基本上是我见过最清晰绚烂的日出过程,堪称惊艳,像我第一次遇见你时那样。”
  “裴老师你好好说话。”
  黎昼瞪他一眼,语气却分明带着笑意。思忖半晌,她又轻声开了口:“我第一次看日出是在很小的时候。虽然我会更喜欢英国,但家里有几个亲戚在美国发展,放假时我就会过去玩一段时间。加州第一高的山叫Whitney,会出现‘日照金山’的场面,蛮震撼的。”
  裴聿珩很喜欢听她说自己从前的事。他想要尝试去了解她,读懂她,从而去更好地爱她。
  “那真的很美,山脚下几乎也没有人等待——你知道的,我很讨厌去人多的那种景点。那时候我已经有在断断续续地学一些摄影技巧,家里也有司机保姆看管着我,所以我就得以记录下那里景象从七点到十点的变化过程。从紫红色一点点变浅,直到橙色,又到浅金色,是很神奇的场景。我当时认为那是所谓‘大自然无价的美’,是人人都可以无偿拥有的景观......但其实并不是。”
  黎昼自嘲的笑笑,把烟头塞进了随身的垃圾袋中。海边风大,放到烟灰缸里会被直接吹走,而无论是外面的小路还是下面的大海,都不是黎昼认为的烟头合适归宿。做完这一动作,她接着说道:“第二三次都是在飞机上,西雅图飞洛杉矶,以及米兰飞巴黎。而后来基本都是因为找的酒店或民宿位置比较好了,这就更体现出这并不是可以被‘无偿拥有’的景色。”
  “宝贝儿,我在人群中感到不适,又很抵触早起,更加厌烦等待,这就让我注定不能早起去知名景点和一群人同时欣赏日出。对大多数人来讲,‘日出’就像一件物美价廉的商品,会有很多人哄抢。正如好看的人会有很多人喜欢,好的学校会有很多人想去,日出也不例外。而我绝对不可能与他们争抢,因为我抢不过也不想抢,所以我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直接用钱解决。就像飞机头等舱窗户的极佳观赏位置,又比如我们现在所处这个溢价严重的民宿的露台,都是让我可以‘无痛’享受景观的途径。”
  她又点了根烟,欣赏着金光下微弱的火星燃烧:“所以说,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明码标价的,只不过有些的获取途径可以有多种。熬夜排队上山顶,早起奔赴去海边,这些人付出了时间与精力,这是他们的‘成本’。而我却因为有余地而选择去付出金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达成目的......说到底,我还是怯懦而无用的。虽然人力和金钱相对等价,但那些人起码算是靠自己去得到,而我却只是靠殷实的家境——和你应该没法比啦,但也相对算好的了。”
  裴聿珩没有立刻做出回应。说实话,他之前从未考虑过黎昼所说的这些,但听她如此平淡地分析着‘成本’与‘商品’时,他的内心只余心疼。裴聿珩见过很多类似于他或黎昼家境的人,与黎昼年纪相仿的,比她年长些的......从未有人想到过这些,更不用提因为此事而自我否定。
  黎昼几乎永远都在尝试去接纳。对于人品三观基本正常的人,哪怕她并不喜欢,甚至在私下里骂得很难听,但她的真正处理方式也是分析学习,而后尽量在面上去投其所好,取悦对方,让对方尽量在与她的交往方式中有良好的体验。
  黎昼顾及所有人所有事,为他们去着想,甚至去作自我检讨,独独没想过她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喜爱有厌烦的人——裴聿珩知道,这不是讨好型人格。黎昼只是过于完美主义,想要在所有与她有关系的人面前都得到积极评价,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把尖锐留给自己,却没想过自己也是脆弱的。
  “我并不认为这有错误之处。”裴聿珩帮她将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又往上拉了下,“宝贝,你能不能把衣服用它应有的方式穿好?你的外套在一天之内起码要差点被海风吹落十次......没什么需要自我否定的,每个个体都只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达成目的。你并不需要因为花费你拥有的金钱而去自责,无论是什么来源,那就是合理合法属于你的东西,你有自由支配它们的权利。”
  黎昼没说话。
  见她沉默,裴聿珩知道她是在脑中构思该如何反驳,于是见机开口:“别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回去睡觉了宝贝。你在群里是提前说过要把早餐时间推后,但也总不能推到十二点以后吧?”
  “嗯。”黎昼站起身,任由裴聿珩将她揽住,“你记得定个十点一刻的闹钟,然后把我叫醒,别逼我求你。之前有次我连续设置了六个两两相隔五分钟的闹钟,最后一个都没把我成功叫醒,我已经完全不信任我自己了。”
  裴聿珩不由笑出声来,她的睡眠质量总是这么两极分化:“好,...快上床,但凡有一天不抱你睡觉我都不习惯。”
  “真懒得骂了......行行行。”
  -
  最终,二人还是在十一点前到达了餐厅。裴聿珩一度很惊讶黎昼是怎么在四十分钟内洗漱换衣做造型,甚至还简单化了妆,随后还去露台上好整以暇地抽了两根烟。
  对此,黎昼的解释是:“裴老师,我还是在附中正经上了一个,...准确来说是不到半个学期课的。学校可是有六点五十前到校这种不做人的规定,尽管褚对我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得在七点前到校。高效率都是被练出来的,我这睡眠时间又是飘忽不定,当然得把这些基础步骤都熟练掌握啊。”
  裴聿珩其实有些想问为什么是半个学期。据他所知,黎昼这级的高一上半学期曾因口罩而居家学习过一个半月,但也仅限那段时间。而下半学期的最后,裴聿珩倒是清楚黎昼提前听课的原因,她口中的‘不到半个’应该也是因为这点......但高一上半学期,她又去做了什么?
  两份定食被端上桌来。黎昼仔细看了一眼,发现与自己前几次来时差别仍然不大:花蛤鲜汤米线,油条,一些根茎类的碳水,水煮蛋,豆浆,以及小菜和水果。
  “吃完这顿,我都想继续回去补觉。”黎昼端起豆浆喝了口,觉得甜豆浆还是没有咸豆浆好喝,“看着就已经有点晕碳了,非常典型的中式早餐。”
  裴聿珩犹豫片刻,还是注视着正尝试用筷子夹起油条的黎昼,问出了他有些好奇的问题:“你高一刚入学的那个学期去哪里了?刚刚听你说只在附中过了不到半个学期,我猜应该是下半个学期。”
  黎昼最终直接把筷子戳进了被炸到圆圆胖胖的油条里,抬头看他一眼,懒懒地开了口:“猜的挺对。等会说吧,叙述这事恐怕需要点尼古丁,多少是有些刺激且离谱的。”
  注视着她一点点把油条吃掉,裴聿珩其实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黎昼却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在尝了口米线并暗自感叹米制品就是要比面食好吃后垂头舀了勺汤:“没事啊宝贝儿,反正告诉你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件了。...以及我还是挺喜欢你腹肌的,建议你多少控制一下,比如——”
  她把托盘中最边缘的那碟红薯玉米水煮蛋放到裴聿珩面前,笑得狡黠:“优质碳水和优质蛋白,助你有效维持,别让我失望哦。毕竟我今晚还想进行一些......没事我什么都没说。”
  男人挑挑眉:“进行什么?”
  “...有趣的活动。比如我们一起在床上看完整场1982年的英国国会决议过程,或者也可以重温一下1975年PeterShore和EdwardHeath那场非常经典的辩论?油管上还有资源呢。你感兴趣?”
  裴聿珩:“。”
  他真是每次都会被黎昼骗到。
  -
  “你想知道的话,我就说说吧。”
  吃过早饭后,黎昼果然直接睡到了傍晚。晚饭后,她斜倚在裴聿珩身上,点了根他在考试季中送她的黄鹤楼慢慢抽着:“其实挺傻逼的。一个原因是当时数学竞赛延期延的很离谱,从九月上旬延到10月下旬,再延到11月底。而我当时真的很热爱竞赛啊,模考成绩也都还可以,就一直停课了。而自从十一月初开始,附中就变成线上授课,所以也没有到校。”
  裴聿珩大概听说过这件事,点了点头。如果这样算的话,黎昼确实是一整个学期都不在竞赛班内上课,但她方才也说过这只是原因之一。
  黎昼吐了口烟雾,接着说:“这个其实无关紧要。真正原因是我那会有进食障碍,从六月份那群很有意思的人骂我开始就有了......然后它和那其他一堆病就反复折磨我啊,我的进食规律变得,嗯...比较奇怪,这个我不想和你细说。到十一月底考完高联时,我的体重大概也就七十斤,挺吓人的,然后就被强制送去B市六院住院了。”
  “黎团团就是那段时间进家的。”黎昼轻轻擦去眼角莫名多出的泪水,“当时本来想,看小动物吃饭会让我找回正常人类进食的感觉呢,结果根本不行,黎团团那个傻子的进食规律比我还奇怪。但它总归是陪我走过了一段不太好的日子,而且我当时的情绪也很不稳定......肯定不至于打他,更不至于虐猫。
  “但是,”黎昼有点忍不住笑,“我会莫名其妙地把路过的小猫咪抱起来狂亲,他又胆小,所以还是有点对不起他的。”
  裴聿珩静静听着黎昼的叙述。还是老样子,他想,还是试图用故作轻松,无所谓的语气去掩盖背后的难捱。他把黎昼的坐姿调整了一下,以便搂住她,却又听她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明显讥讽:“多好笑啊,我都快把B市几个治疗精神类疾病最有名的医院试过一遍了——双相焦虑这种还是B市安定比较好,进食障碍六院就不错,我现在症状心态都还行。”
  黎昼其实时常感到无力。她偶尔会想,因果报应或许真的不存在。如若存在,那她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能为她带来这么多本不该体验的疾病?而那些把她直接或间接推到这种地步的人,又为什么可以有正常人的生活?
  她想不明白。
  即使是之前就隐约有过因为病情的猜测,裴聿珩也没想过竟然又是一种‘新’的疾病。他都不敢去想象黎昼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正常人没有的情绪与苦痛,而此刻,他也和黎昼产生了同样的疑问:为什么是她?
  “其实没事的。”黎昼快速调整好情绪,又点了根烟,“都过去......好像也没有过去,但其实无所谓了。其他这些也都无所谓,就吃药控制嘛,我已经接受了。”
  她停顿了下,轻声说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事已至此,我不接受也不行啦,所以我只能他妈的接受啊。...不说了,洗澡去,洗完澡我们欣赏一下PeterShore的精彩论述与提问技巧,挺典型的呢。”
  说罢,她勾过裴聿珩的脖颈,双唇毫不犹豫地贴上他的。裴聿珩很信守承诺地低了头,温柔地回应着黎昼,几乎在无声地说出一遍遍地说出‘爱’一字。他的唇像石榴,敞开而深邃,而她的唇是纸做的玫瑰。那刻,他们的吻,像轰鸣的月相。
  一吻毕,黎昼本想后倾些许,但却发现裴聿珩将她抱得太紧,于是只能偏头与他错开,任由他亲吻舔舐着方才产生的几滴泪水。而唇舌交缠的刺激与当下舌尖略略粗糙的质感让她有些心痒。
  “裴老师,你知道的,我是一个很善变的小女孩。”黎昼没忍住开了口,声音中有些沙哑,“我突然不是很想学习辩论技巧了,我们要不学点别的?比如人与人之间该怎么接触交流,感觉好几天没学过了,我可是很有求知欲的。”
  裴聿珩失笑。确实,他们此刻都需要一些性爱的欢愉。
  “如你所愿,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