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入鞘(上)
作者:
柳苑 更新:2025-10-25 15:32 字数:3152
不确定到底过了多久,时间的流逝对于楚澜月而言已经失去意义。原先身体上的撕裂与苦楚、难以控制的快感、颤抖以及手上伤口的轻微刺痛,在最后的时刻她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馀麻木盘踞在她的身与心。
当楚澜月真正觉得意识从水面上浮时,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重新穿妥,然后她人也被楚渊抱到了五楼寝殿。
他将她轻轻放至床榻上,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将她放下后,目光还怜惜地逡巡在她憔悴的面容好一阵子,才为她掖好被角。又用指腹轻抚她苍白的额头和紧蹙的眉心,彷彿他真真只是个疼惜妹妹的兄长,方才绵长的折磨不过一场幻梦。
然后,他才扯开嗓子朝楼下大喝道:「来人,传季女医!来人啊!」
最先赶至五楼的是汐玥的身影,她甫一推门就看见楚澜月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也顾不上行礼,就又忙不迭匆匆下楼催人传唤、备水备巾帕。
从头至尾,楚渊皆是安静立于一旁,一双凤眸牢牢锁在楚澜月脸上,看着汐玥捧了清水进来为她擦脸,不停轻声唤着公主,声音哽咽,眼里含着泪。
不到一刻鐘,季弦歌匆匆赶到,她见公主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微微蹙起眉头便将手搭上诊脉。
楚渊表情依然一脸忧心,他轻声道,声音发颤:「朕只是想和皇妹叙旧,她却突然旧疾发作,浑身滚烫,痉挛不止。朕想去拉她,却被她挥开,她的发簪就此划伤手臂……朕情急之下,才用了『龙涎香屑』。朕明知这虎狼之药的药性极猛,即使能安抚心神,却也能让人四肢麻痺、无法动弹……」
楚渊的话语愈发沉痛,满是痛苦与后悔,双眼忧心望向床上紧闭双眼的楚澜月。
季弦歌闻言,赶忙从药箱取了药酒、药膏和细纱布,为她包扎。然后才起身,对着一脸焦急的楚渊行了个大礼,语气凝重:「陛下圣明。公主殿下确是旧疾復发,因心神受到巨大衝击,以致气血逆行,肝火鬱结。」
「幸亏陛下及时以『龙涎香屑』强行镇压,才未伤及心脉,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季弦歌恭顺垂眉,「臣会为公主殿下准备调理身体和治伤的膏药,即日起公主须静心调养,禁绝他人探视,不可再受任何惊扰,否则凤体……恐怕经不起更多损伤。」
楚渊点头应了,又问了几句,才在汐玥和季弦歌的恭送下离开望舒楼。
直到楚渊的脚步声渐远,楚澜月才睁开双眼,挣扎着想坐起来,汐玥赶紧在她身后加了个软垫,让她能斜倚说话。
季弦歌看了一眼门口,才轻声道:「殿下,您中的并非寻常迷药,而是能麻痺四肢、同时神智还保持清醒的西域奇毒。」
然后她将备妥的药方交给汐玥,一边说明一边嘱咐服药该留意的事情。最后拿出一包另外用油纸包好的药材,放在一旁案上。季弦歌的声音压得很低:「另外,这是臣斗胆调配的,这方子能『活血化瘀,以清宫秽』,药性霸道,恐伤根本,望殿下……谨慎使用。」
楚澜月静静抬眼,扫过季弦歌紧绷的面容。她抬起手,并没有去碰那包药,只是把自己还有些冰冷的手搭在季弦歌的手背上,轻声道:「本宫知道了。」
*
萧翎从萧府回到宫中时,天已矇亮。他离宫的时候心焦,回宫的时候,随着他愈靠近望舒楼,心中的不祥之感竟也几乎笼罩了他整个脑海。
稍早禁军来报,说他母亲、萧老夫人所住的萧宅附近发现疑似赤炎刺客的行踪,楚渊特许他回府护卫陪伴。萧宅是他父亲为国捐躯后,先王特意赐下的宅子位于京城近郊,快马加鞭来回也要将近一个时辰。
待天一亮,他和禁军再次巡视萧府周围,却什么人影都没见到,那时他便起了疑心,向母亲请安便赶回宫中。
清晨时该是宫人洒扫的时刻,但这日的望舒楼却是一片死寂,偶时在转角碰见的宫人皆是低垂着头,连正眼都不敢瞧他,脸上是满满的惊惧。
萧翎在寝殿门口撞见了捧着水盆出来的汐玥,她双眼通红,看见他的瞬间眼泪又掉了下来,用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臂:「萧大哥……公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汐玥的崩溃彷彿验证了他的疑虑,萧翎愈靠近殿门,那不该属于望舒楼的味道便愈加明显──酒味,还有位居九五之尊的那人才能使用的龙涎香。
他衝入内殿,看见的便是躺在床榻上,白睁着眼睛、眼神却无从聚焦的楚澜月。萧翎一言不发,转身之时同时拔剑,就欲衝出殿外。
「……站住。」楚澜月听见刀剑出鞘的鏗鏘声,马上便明白了。
她吃力地从床上坐起,平时那双如水的眸子现在却像枯井,对上萧翎转身的目光。
「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她早已知晓答案,但她还是开口,甚至不确定要不要为了萧翎的忠诚而喜悦。
「臣去杀了他。」他咬牙切齿,此时此刻他所散发出的坚决杀意都是她未曾体会过的。
「然后呢?你死了,我怎么办?」她慢慢地站起身,萧翎想前去搀扶却被她拒绝了。她的话唤回了他的些微理智,他握着剑的手颤了颤。
她一步一步,赤着脚走到他面前,不过三尺的距离,却被她走得漫长。
楚澜月在他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总算逼退那个沙哑的嗓音,声音冷然,在晨曦中显得特别清晰。
「我命令你,活下去。」
「收起你的剑,和恨。」
她看着他那双同样赤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来日方长。你是我手中的那把刀,在我需要的那日之前,你要变得更加锋利。」
萧翎跪下,把恨与泪吞入腹里,颤声道:「臣……遵旨。」
楚澜月点点头,重新显露出疲态:「唤汐玥进来,本宫要沐浴。」
她特意嘱咐了要最烫的水,汐玥虽然担心却也垂眸应了。
半个时辰后,白玉雕砌的浴池里已经注满才刚滚开的热水。她屏退了所有人,包括汐玥。在蒸腾的白雾里,竟也不畏湿热,独自一人浸入了过烫的水中。
脚趾触到水面的瞬间,是一阵如针扎的刺痛,但她并不畏惧,反而因此几乎麻木涣散的神智有了一丝振奋而清醒的快慰。
她强迫自己忍受那热烫,坚持将自己整个人留在水里。
直到她雪白的肌肤、稍早时的伤口,都泛起了緋红,她才重新起身,带起一阵哗啦水声。
楚澜月拿起搓石和皂角,从那人吻过的脚踝开始,用力地擦洗起来。
她的小腿和大腿内侧,还残留他掌心薄茧的触感。
她的腰腹,被他的手臂紧紧环抱。
她的肩膀、脖颈、嘴唇……全部都烙有他啃噬般的吻痕。
她的耳边,似乎还回响他虚偽的低语。
她几乎又要闻到,空气里那阵混合酒气的龙涎香,像是她小时候听说过的蛊虫那样,鑽入她的肌肤底下,只为和她融为一体。
楚澜月以为自己又听见了他的喘息声,却发现是自己细若游丝的呼息,她也又一次回过神来,看着自己的肌肤已被搓得通红,还能看见渗出的细密血丝。水只凉了些许,她的心底却完全感觉不到温暖,徒留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战慄。
她忽然觉得疲惫非常,乾涩的眼几乎难以聚焦。她转头,望见不远处架着的铜镜映照自己的面容:苍白、狼狈、双眼通红、隻身一人。
楚澜月将自己重新沉入水中,直到淹没自己的头顶。在那令人窒息的、与世隔绝的水底,她能看见烛火的光晕被扭曲成一片片碎裂的光班。
如果不挣扎,或许这便是结局。却在那一瞬间,她愤而起身,双脚奋力一蹬又浮出水面。
──她还有许多未竟之事必须完成。
才刚命令萧翎不许赴死,转身自己便寻死?她忍不住嘲笑自己。
父皇的死、与赤炎的婚约、对楚渊的恨……在在都是她还不能死去的理由。她大口呼吸,贪婪地将空气重新吸入肺里。
晕眩之中,她觉得人的反应真是讽刺,明明内心苦楚得不得了,却还本能地渴求空气与存活。
她忽然想起了母后,想起了母后病逝前,她们一起前往海边行宫的日子。母后养病,她还不知道严重性,日日太阳升起后都去海边戏水、乘船出海,夜里陪在母后病床前读诗说故事。父王每个月会到海边行宫陪伴她们三日。
那段时间是她童年最快乐的日子。她的思绪远颺,飘回了那段炎热、海风舒畅却遥远的日子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