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作者:十二      更新:2025-10-07 14:54      字数:4339
  无念峰上草木不生,唯有风声呼啸,凛冽尖锐、怆然清肃。自幼年来,我天然地对那里退避三舍。
  然而多年以后,有风过林梢,树叶摇曳,沙沙作响,我间或会听见那来自无念的风声。风吟叶鸣截然不同,却于心跳间交织回响,于耳畔回荡。
  我不由疑惑到底身在何处,这是来自过去的回声、还是对于未来的启示。
  唯一不变的,是不可寻得的幽远之处总有一句话随声而来——
  “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我不擅占卜,只凭直觉。彼时彼刻心脏鼓动、耳畔蜂鸣,夹杂着尖利风声,师妹的话语落在我耳中已不甚清晰。但即便如此,我仍直觉地伸手去推她,可还是晚了一瞬。
  嗡鸣顿止,呼吸停滞,脚下明明踏着坚硬岩石,却好像坠了下去。
  师妹的唇贴上了我的唇。
  那是一种陌生的温度,不似任千秋带着火般贴上来。是一种温暖,分明是冬日里捧在手里的一盏暖茶,比火更轻、却更难当,简直岂有此理,教我不自觉心生颤栗,足下微晃,几乎失了平衡。
  “师妹你…!”
  我猛然回过神来,反手推她。
  “我如何?”
  她只后撤寸许,仍是在咫尺之间,吐息灼热。
  “你、你不可如此。”
  “为何不可?”
  “你明知我修无情道。”
  “我知。”
  “那你又何必…”
  我突然回想起二师叔的那句“她不知道吗”。是啊,师妹聪慧明理,其中利害她如何会不知?如今争论这些,又有何用?
  “总之、你不可。”
  “我原先不同你说,是因为你不必知道。但如今你需要有人助你,与其去寻外人,何不让我帮你?难道旁人尚可,偏我不可?”
  任千秋像个顽固的楔子,卡在我们之间,拔不脱也绕不开。我本该以理相陈,道法因果,世情清规——情欲也好、执念也好、任千秋也好——统统该一一说明。但眼下我偏偏无力与师妹做这长篇大论。胸口像堵了一口气,沉得发闷,又急得上涌,令我无法忍耐,催我开口,甚至逼得我不自觉地提了声调。
  “那不一样!我道心未改,你、你会受伤!”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会受伤。”
  “不是这句,前面一句。”
  “我道心未改。”
  师妹听了竟微微笑了起来,不似方才若有癫狂的大笑。
  “小鬼,”她说,“你方才是不是没听明白我的话?我要的不是你如何——”
  “也不可以!”
  我抢在师妹说完之前打断她。声音猛然拔高,几乎是喊出来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耳畔又开始轰鸣。
  “我尚且不在乎,”师妹说得很轻,但又很重,一字一字压下来,“小鬼、你为何在乎?”
  我望着师妹,从她眼里竟看出一种势在必得的笃定,就像从前她布下阵法困住我时,步步逼近,漂亮从容。
  我僵在原地,无法动作,甚至不能言语,喉间挤出几声不明所以的咕哝,不成话语。
  “小鬼,你不在乎、不该在乎——那便让我做我自己,不好么?”
  师妹当真布得一手好阵!
  我道法若可成,便不该在乎,便该由她;我若不由她,便是在乎,便有违道法。
  我自觉已经完全陷入她阵法中,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缚住手脚,无法逃脱。我并非不知道破阵之法,只要我能说出“在乎而非有情”,她便困不住我,可是、我却迟迟未能开口。
  偏在我沉默之际,师妹竟再度逼近。这一次她不仅唇贴上了我的唇,唇瓣间更有意轻咬我,甚至咬开我双唇,轻轻含吮。温热柔软,气息灼热。
  我从未想过还能有如此之事,惊愕间张口轻呼。谁知那温热柔软竟趁隙而入,舌尖轻挑、带着她的气息,在我唇齿之间探寻。
  岂、岂能如此!
  我推不开师妹,有些恼羞成怒,便用舌去推据那入侵者。谁知那入侵者轻巧灵动,方寸之间进退自如。我迎上去,它便顶住我磨弄,粗糙舌面磨得我发颤;我若稍稍退避,它便乘势缠上,勾缠挑逗,如与我纠缠嬉戏,不肯放过。
  不过片刻之间,我便浑身发软、气息紊乱,纵有抵抗之心,却只能由着师妹作乱。直到她放开了我,抵着我额头低语,“呼吸,小鬼、呼吸…”
  呼吸?可分明她自己也像忘了呼吸,这才急急喘息起来。
  吐息间盈满她温热气息,唇齿间散发她独有味道,颈侧触及她轻柔手掌,抬眼便撞见她灼灼凝视。
  而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唇微张、舌尖都尚未收回来。
  事到如今,我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脸颊陡然涨红,我连忙抬手遮挡她的视线。
  “你…你不要看…”
  “嗯?”
  师妹睫毛轻轻刷着我的手心,刺刺的痒痒的。
  “可是小鬼,你很好看…”
  简直非礼勿言!
  师妹像是听见了我的心声,不再多言,只隔着我掌心又凑近来吻我。视线隔绝,师妹的气息却更全面地压了过来,我近乎呜咽一声,移开手掌抚上她后颈。
  师妹也颤了一下,唇齿相依间含混地念道,“小鬼…”
  我在她颈上轻轻摩梭了数下找准位置,以掌作刀,迅疾一击。师妹毫无防备,她身体一僵,接着慢慢软了下去,失了知觉。我接住她,或者该说是借力支撑,喘息了好一阵才平复呼吸。
  我将师妹安置于山凹间,几乎是逃也似地下了山。穿过结界,才终于得以调用灵力,压制体内不断翻腾的情潮。
  道可陈,理可述;可述说得再精妙、再严密,也掩不住那一吻在我体内掀起的渴。那是我既不想也不该从师妹这里体验的东西。
  我靠在刻有无念字样的石碑上,只觉心乱如麻。
  无情尚难,何以无念。
  我给钟师妹传了个信,只说我有要紧任务下山,未提其间种种意外。
  我心中仍是存了几分隐隐期待,或许可如三师叔所说,待师妹在无念冷静几天,想清利害,便会回心转意;但若拷问内心,我亦知道今日种种绝非师妹一时冲动。
  只是眼下,能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罢!毕竟此时更紧要的,是那妖物作祟,我该如何应对?
  我循着师父给的信,来到许州谢家。谢氏昔日是许州一门显赫世家,据说也曾风光无限,如今却是门庭冷落,瓦片斑驳,石阶上青苔蔓延。家主谢平面色凝重,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听闻我是奉了师命前来,眉宇间忧虑更盛。
  虽是如此,仍郑重其事地接待了我。寒暄过后,谢平引我见过几位熟悉内情的佃农,从他们那我大概了解了事件经过。
  原来是有人于江边失踪。起先只当是意外溺水,但三五日里接连发生,便是最迟钝的人也会觉出蹊跷。
  由于失踪者皆是谢家的佃农,谢家自然格外上心。谢平从佃农中抽了人手,组了巡逻队,于水边轮夜守望。岂料巡逻队的人亦接连失踪,次日被发现浮尸于江上。自此村中人心惶惶,鬼神之说骤起。州府派了官差前来,却也无所获。许州附近道教不兴,谢平无奈之下忆起与师父的一面之缘,无计可施才提笔写信。
  我请村人引路,前往最近的一处出事之地。案发不过两日,现场尚新。约莫事发前下过雨,土地上留下来不少痕迹。虽然隔了两日,但仔细看还是能寻到线索。比如我刚发现的,一种细细的纵向划痕,很像是蛇类鳞片留下的。
  “可有发现足迹?”我边看边问。
  “除了本人的,就没有了。”村人道。
  那细微痕迹蜿蜒一阵,消失于江边草石之间。再往前,便是水面了。此处乃是九曲江、潺江及澹河汇聚之处,故俗称三江口。三江于此合流,水势稍缓,遂得名隐曲江,至入应州境内,改称应江。
  我站在江边,三江初汇,水面宽阔,波澜不兴,一层薄雾笼罩其上,远望似一面静谧的平湖。然而,越是平静,往往越暗藏波澜。
  我取出一张预先撰写的符箓,此符专为探测妖气所制,一旦遇妖气便会自行燃烧。我将符箓轻轻掷入江中,片刻间水中迸发火光,熊熊燃烧,令身旁村人惊呼后退。
  “这水有多深?”我又问。
  “这、这可深了,水性最好的人也游不到底!” 村人回答,语气里满是惧意。
  那便应当不是蛇。乃水生妖物。覆鳞。可上岸。
  我脑子里迅速转过几个选项——每一个都让人觉得不妙。
  “麻烦老丈转告谢先生,我已知晓,确实是妖物作祟,后续之事交予我来处理。”
  村人听了,先是一惊,然后忙不迭道谢,转身匆匆离去。
  话虽如此,后续如何处置,我心中尚无定计。我在每次解毒之后、灵力尚能流畅运转之时,提前撰写了一些符箓,但如今是否可以靠着它们除掉妖物,我也并无把握。何况方才,即便是残留妖力,也引得符火暴燃,其本体之强,可想而知。
  若是师妹当真能与我同来,便是最好。可惜再是不能。我一边沿着江畔缓行,探看可否有适合布阵之处,一边思绪翻涌,杂念纷呈。若师妹决心一意孤行,难道与她这么多年的情谊,就此便要尽了么?我虽无情,也觉遗憾。
  正思绪纷乱之际,忽觉身后风声骤紧,有人疾速逼近。我心下一凛,戒备非常,在那手即将扣上我肩头之时,猛地反手一抓,借力一拧,将来人摔了出去。
  之所以这么容易,全然因为那人毫无反抗之意。她只低呼一声,语气娇软委屈,“疼、疼…”
  “怎么是你!”
  任千秋揉着肩爬起来,面上浮着红晕,“是我想问姐姐!我方才远远见你,只觉是你,又觉不可能是你,但…”
  “…但还是想过来看看。你怎么在这里?”她垂下眼睫,仍是追问,“那个、可有好些?”
  许是师妹提多了任千秋,我莫名地有些警觉,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只淡淡点了点头。
  “我、我…”任千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半晌才憋出一句,“就是…你上次走得急,我不知道那个、有没有效果、所以问问,没、没有别的意思…”
  “那个挂坠,”她犹豫片刻,又咬唇道,“那个上面附了灵识,你若是再有需要,便可以唤我…可、可你也没收…”
  “灵识这种东西岂可轻易附于外物,”我皱起眉,这人真是,怎么修士的常识都如此欠缺,“万一损了灵识,便也伤了本体!”
  任千秋眨了眨眼,满脸无辜,“可姐姐不会伤了我的,不是吗?”
  如此天真!
  “总之不可如此!”
  此话这一日内我说了数次,这番讲出来竟有些语气不善。我正想补一句缓和,任千秋却忽地问道,“那你这番前来,是为什么?”
  话题自然转到妖物作祟上。我将前情与任千秋讲过,她却惊呼一声,“我们也是为此前来!”
  “你们?”
  她点点头,“我和宋师兄。原本该是青玉师姐和师兄一起,但你知道,先前秘境外的阵法消耗了师姐不少,所以便换了我来,毕竟蛟妖强大,普通弟子怕是应付不来。”
  “你已知道是蛟?”
  我心下一震,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
  “嗯,我们收到的是知州送的委托,随信而来的还有——”说着,她朝远处招了招手,“师兄!快拿那个来看一下!”
  瞬息间,风姿俊逸的青年飘然而至。抱拳行礼后,便从怀中掏出一物。
  那物细长微弯,色泽介于墨青与银灰之间,表面光滑润泽,如玉非玉,似金非金。指尖一触,竟微微发凉,仿佛沾染了水气未干。
  是蛟龙的鳞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