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璞玉岂甘承旧范冰河终化润无声
作者:绮思妙想      更新:2025-10-04 15:50      字数:6128
  陈旻的办事效率极高。不到两日,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便放在了吴道时的案头。
  “处座,”陈旻立正汇报,语气谨慎,“关于大小姐近期的接触,除了已知的贝满师友,有两处新的、较为规律的活动轨迹。”
  吴道时抬起眼,目光如鹰隼:“说。”
  “第一,是医院。大小姐近期,大约每隔十天左右,会去一次协和医院。并非看病,而是进入住院区,停留时间约一小时。”陈旻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的人侧面了解过,贝满女中近期确实应红十字会请求,开设了临时的战时护理选修课,鼓励学生参与志愿服务。大小姐似乎是报了名。”
  “护理课?志愿服务?”吴道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符合教会女中的慈善教育传统,也符合当下战时的社会氛围。但他本能地觉得没那么简单。
  吴灼为何突然对护理感兴趣?这和她执着于电机工程有什么内在联系?还是说,这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会体验”? “她去的是哪个科室?接触的是什么人?”
  吴道时追问,不放过任何细节。
  “主要在普通内科病房,接触的多是伤兵和贫苦病人。行动有修女带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义工。”陈旻回答。
  吴道时沉吟不语。医院的背景看似干净,但人员混杂,正是情报传递和隐秘接触的理想场所。他不能排除这是一种更高级别的伪装。
  “第二点呢?”他暂时按下医院的疑点。
  陈旻的神色略显凝重:“第二点,关联到清华大学。我们确认,大小姐确实通过某种途径,接触到了清华无线电研究所的任之恭先生。”
  “任之恭?”吴道时身体微微前倾,这个名字让他瞬间警觉。任之恭是清华电机系的顶梁柱,国内无线电领域的权威,更是他之前怀疑沉墨舟可能借用的“跳板”之一。“她怎么认识的任之恭?具体接触情况?”
  “具体结识过程还在查证,但接触方式……似乎是通过医院。”陈旻翻看了一下记录,“我们的人注意到,有一次任先生去协和医院探望一位生病住院的同事,时间上与大小姐去做义工的时间有重迭。
  虽然无法确定他们是否在医院直接交谈,但此后不久,大小姐就去清华园听过任先生的一场非公开的技术讲座。讲座主题是‘短波天线的最新进展’。” 医院……任之恭……讲座…… 这几个词在吴道时脑中飞速串联。
  一个看似偶然的医院邂逅?还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偶遇”? 任之恭这样级别的学者,去探望同事是常事。吴灼做义工也是合乎情理。但两者在时间地点上的重合,以及后续吴灼顺利接触到高深专业讲座的结果,让吴道时很难相信这仅仅是巧合。
  吴道时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旻,突然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沉墨舟和任之恭之间,之前可有过什么交集?”?? ??陈旻似乎早有准备,立刻答道:“处座,根据我们掌握的清华内部往来档案,沉墨舟与任之恭先生确曾有过公开交集。约一年前,文学院曾举办一场跨学科的‘科学精神与人文视野’系列讲座,沉墨舟主持过一场,邀请的主讲人正是刚从美国归来不久的任之恭先生。当时只是一次常规的学术活动,公开记录显示两人仅限于会议礼节性交流。任先生长期在美,回国时间不长,从现有信息看,二人之前应无深交,之后也无频繁往来的记录。”
  陈旻的调查止步于此,他看到的是一条看似合理的、由“志愿服务”引发的“学术机遇”链。但吴道时几乎立刻穿透了这层表象——以任之恭的身份和地位,绝无可能仅因一次医院偶遇,就轻易允许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中学生进入他的核心学术圈子。这背后,必然有一个分量足够的引荐人。
  一个名字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瞬间照亮了吴道时的思绪:沉墨舟! 是了,只有他!沉墨舟与任之恭同属清华体系,??尽管陈旻认为他们“无深交”,但恰恰是那次公开讲座的主持与受邀关系,为沉墨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注目的接触由头!
  沉墨舟在贝满的特殊地位和其展现出的深不可测的人脉网络,他完全有能力、也有动机,以那次学术合作为契机,与任之恭建立联系,进而为吴灼铺设这条通往学术高地的捷径。
  他先引导吴灼对无线电产生兴趣,再??利用与任之恭那层看似浅薄、实则足以开口请托的“学术同僚”关系??,暗中牵线,让她得以接触到任之恭这样的顶级学者,接受更专业、更前沿的指导。这一切,都包裹在“志愿服务”和“学术讲座”这些光明正大的外壳之下,天衣无缝!
  陈旻不知道的是,那场医院里的“时间重迭”,根本不是什么巧合,极有可能是沉墨舟精心计算好的安排,目的就是为吴灼与任之恭的“自然”结识创造一个合乎情理的环境,以便后续的接触顺理成章。
  而陈旻查到的,只是这条暗线浮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这更像是一条被精心铺设的路径:通过看似无害的公益活动作为掩护,创造与目标人物自然接触的机会,进而获得进入核心学术圈子的门票。
  而那只在幕后操控这一切的手,无疑就是沉墨舟!
  “贝满女中开了护理课……”吴道时重复着这句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这课程开设的时间,可真是‘恰到好处’啊。沉墨舟,你连这一步都算到了吗?用公益做幌子,为她铺路,真是……煞费苦心!”
  他几乎可以肯定,沉墨舟这只“琢玉”的手,已经通过任之恭这条线,更深入地介入并影响着吴灼的专业方向选择。从摩斯密码的启蒙,到引荐给顶尖学者,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自然、如此隐蔽,却又如此精准地契合着吴灼展现出的兴趣和天赋。
  “继续查!”吴道时声音冷冽,“重点查沉墨舟与任之恭之间的确切关系!查清那场讲座的具体发起人和邀请渠道!还有医院那边,增派人手,我要知道她每一次去医院的具体行踪,接触的每一个人!”
  “是!”陈旻领命,快步退出。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吴道时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医院和任之恭,这两个新出现的节点,如同棋盘上突然落下的两颗棋子,虽然增加了局面的复杂性,但也让他隐约看到了对手布局的更多脉络。
  而沉墨舟作为连接这一切的枢纽,其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也愈发危险。 沉墨舟的“琢玉”,远比他想象的更为系统、更为深远。这不仅是在培养兴趣,更是在为她铺设一条通往专业高地的隐形阶梯。
  这场博弈的层次,再次提升了。吴道时知道,他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才能拆解这环环相扣的布局,并找出那只隐藏在幕后的真正推手。
  而吴灼,在这盘棋中,已经不仅仅是一枚需要保护的棋子,更是一个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变量。他必须重新评估她的价值,以及……掌控她的方式。
  ******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什锦花园的亭台楼阁之上。书房里绿色罩子的台灯,光线被厚重的灯罩聚拢,在红木书桌上投下一圈惨白的光晕,将相对而坐的兄妹二人笼罩其中。
  吴道时没有坐在惯常的主位,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吴灼的正对面,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眼中映出的灯影,以及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将那份成绩单轻轻推到她面前的桌面上,“灼灼,贝满的成绩,我看到了。”他顿了顿,指尖在“数学甲上”和“物理甲上”那几个字上点了点,“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吴灼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成绩单上,没有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缩。
  “我记得,你从小更喜欢诗词歌赋,父亲书房里的《昭明文选》,你十二岁就能背诵大半。”吴道时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在短短一两年内,对这些符号和公式,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甚至……超越了你的旧爱?”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无声地弥漫开来:“是谁,在你身边,提到了任之恭?是谁,给了你清华内部的课程大纲和历年考题?是谁……引导你,或者说,影响你,走上了这条截然不同的路?”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书房里只剩下兄妹二人轻微的呼吸声。
  吴灼缓缓抬起头,迎上兄长审视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闪躲,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坚定。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些具体的问题,而是轻轻开口,声音清晰,却像淬过火的钢:
  “哥,没有人影响我。”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在??自我淬炼??。”
  吴道时瞳孔骤然收缩,敲击桌面的手指瞬间僵住。他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不是推诿,不是辩解,而是一个如此抽象、却又如此沉重有力的概念。
  “自我……淬炼?”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审视。
  “是。”吴灼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仿佛有火苗在跳动,“看着华钧兄长血洒长城,看着报纸上每日更新的伤亡数字,看着这破碎的山河……哥,你觉得我还能心安理得地躲在象牙塔里,吟风弄月吗?”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诗词歌赋救不了国!我需要的是力量,是真正有用的、能应对这个时代的知识!无线电波能穿越封锁传递消息,精密的仪器能制造捍卫长空的武器!这些,才是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她直视着吴道时震惊的眼睛,继续说道:“您问我受了谁的影响?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个时代!是前线将士的鲜血,是国家的危亡在影响我!我去听讲座,我去找资料,我拼尽全力去学那些对我来说全新的知识,不是因为谁的指引,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改变,必须变得更强,才能对得起我所处的时代,对得起……我所拥有的相对安宁!”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一番话掷地有声。这不是少女的任性,而是一种基于残酷现实的、清醒的抉择宣言。
  吴道时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一丝虚伪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了一片燃烧的、近乎决绝的真诚。“自我淬炼”……她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这个词背后所蕴含的自我鞭策、目标明确和近乎残酷的自律,让他感到一阵心悸。这远比被某个具体的人“影响”更可怕,因为这意味着,驱动她前进的力量,源于她内心深处的自觉,这种力量,更难以动摇。
  “哥,我希望我有一天能追上你的脚步,成为你的助力!!!”
  她说着,甚至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灯下,那双手白皙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郑重:
  “真的,哥哥,我觉得我总有一天也能用我的这双手护住你,护住小树!!!”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吴道时僵在原地,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他眼中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被狠狠击中的、源自记忆深处的震动。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来压迫感,吴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吴道时一步跨到她面前,没有斥责,而是伸出双臂,用一种带着些许笨拙却异常用力的姿势,将她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毫无征兆,它生硬而用力,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她的后背上,指尖微颤。
  “傻话……”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热气喷在她的发顶,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哽咽的颤音,“说什么傻话……你才多大,就想着护这个护那个……”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仿佛要将那个曾经需要他护在身后的小女孩找回来。?? ??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遥远而柔软的回忆:“小时候,你夜里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总是抱着枕头偷偷溜到我房里,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说‘哥哥不怕,灼灼陪着你’……那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大。”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脆弱的情绪压回去:“现在倒好,翅膀还没硬,就想着反过来了?胡闹……”
  就在吴道时沉浸在回忆的低语中,准备松开这个短暂失态的拥抱时——
  吴灼伸出了双臂,用力地环住了兄长的腰身,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坚实而带着冷冽烟草味的胸膛里。
  这主动的回应和紧密的回抱,让吴道时整个人微微一震!
  拥抱的姿势仿佛瞬间凝固。
  紧接着,他怀里传来吴灼闷闷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的声音:
  “我就知道……”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种温暖的存在,然后更清晰地说道:“我就知道,哥哥一直都没变。”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精准地注入了吴道时那颗因回忆而悸动、因现实而冰冷的心。他环抱着她的手臂无意识地又紧了紧,仿佛想确认这不是幻梦。
  书房内陷入了彻底的寂静,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彼此交织在一起的、不再那么紊乱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拉长。
  他们没有再说话。
  吴灼紧紧地抱着兄长,感受着他胸膛下传来的、有力而不再狂乱的心跳,那是她从小熟悉的安全感的来源。
  吴道时则低着头,下颌轻轻抵在妹妹的发顶,宽阔的背脊卸下了常年紧绷的铠甲。那段关于怕黑的童年记忆,与此刻怀中这个倔强说要保护他的妹妹的身影重迭在一起,构成了只属于他们兄妹间最深沉、最难以割舍的情感联结。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悄悄偏移了几分。没有更多言语,只有通过体温和心跳传递的无言讯息:她懂他层层戒备下的守护,他懂她“淬炼”背后的赤诚。
  最终,是吴道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舍的迟疑,轻轻松开了手臂。他扶着吴灼的肩膀,让她稍离自己一点距离。
  他深邃的眼眸此刻不再是冰冷的寒潭,而是带着未散尽的暖意和一丝被看穿的无奈,深深地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声音低沉而温柔:
  “你呀……从小就主意大。”他抬手,用指腹极快地、几乎不着痕迹地蹭了一下她微湿的眼角,然后迅速收回了手,重新板起脸,但那刻意维系的威严,在经历过刚才的拥抱后,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记住,”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节奏,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妥协的柔和,“你平安顺遂,就是……我最大的心安。别的,不许再胡思乱想。”
  他没有再强调“护住谁”,但吴灼已经听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嗯。”吴灼用力点头,眼睛依旧亮亮的,“哥,你也要好好的。”
  说完她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
  吴道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孩子气的亲昵动作撞得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那笑意很浅,却像冰河乍裂,瞬间柔和了他脸上常年不化的冷硬线条。他抬手,宽大的手掌轻轻覆在她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丝,动作有些生疏,却透着难得的温情。
  “好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他任由她又赖了几秒,才扶着她的肩膀,让她站直。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仔细端详着,“清华工学院,不是儿戏。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给自己留后悔的余地。”
  吴灼用力点头:“我知道。”
  “去吧,”他挥了挥手,“让小厨房给你熬碗安神汤,早些休息。” 吴灼看着他逆光而立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已是兄长能给出的、最接近默许和支持的态度。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哥,等我暑假,我们玩沙盒模拟好不好?”
  吴道时闻言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沙盒模拟?他声音低沉,你小时候总输,还要玩?
  现在不一样了。吴灼扬起下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他凝视她片刻,轻轻颔首:好。
  望着妹妹轻快离去的背影,吴道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金色的怀表,他贪恋和她每一个相处的时刻。
  这片刻的温情,如同暗夜中偷来的一缕微光,让他冰冷的心湖泛起真实的暖意。
  他指节微微收紧,将怀表合拢,也似将这份短暂的柔软悄然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