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状闪电:饭局
作者:西斯卡跑了      更新:2025-06-01 13:54      字数:5555
  回程途中天气彻底转阴,余晖不见,乌云压境。
  手机里躺着一条极端天气预警:“气象台于16时发布雷暴黄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6小时内市区多地将出现雷电活动,据地伴有强降水、雷暴大风或冰雹……”
  机械女声一板一眼地读,随后中控多媒体转为默认电台,两个主播正在谈论即将到来的雷暴天。
  果不其然,切出市区实况,二十分钟的车程延长至四十分钟还多,段段标红,我看得两眼一黑,隐隐约约又听电台里话题一路走偏:“请勿直接注视球状闪电超过3秒,如果你做到了,恭喜,它会记住你;若它进入室内,不要逃跑,逃跑者将被‘点燃’;看见房间内出现第二个你,请保持沉默,回应它,它就会代替你活下去;天亮之前请写一封信,信纸置于门缝下方,球状闪电喜欢阅读,它决定是否放你走……”
  条条指示滔滔不绝——很好的规则怪谈,很丰富的想象力。
  我关掉广播,在中控台上试图拼出一条相对绕远、车流较少的路线。
  我发现我不擅长在信息中抽丝剥茧,就像我并不擅长理解一些聪明女人的感情。王希岸、张秋辞、甘蜜……她们或者热烈、或者克制,却无一不喜欢把情绪变成一道谜题——又或者如果我真的能理解得了这些情绪,也不至于在一个垃圾游戏里浪费感情。不,不,我是说,我并不认同马基雅维利主义,而是坚持相信每种情绪都藏着道理……正想着,画面一转,一红一绿的两个电话图标跳跃起来。
  来电显示联系人闻念池。
  「……1997,我跟他很熟吗?」
  「请稍等,正在为您加载信息……」
  我被来电铃吵得一个头两个大,扣过手机挂断,可随即就是一条短信:飖哥,你在哪儿呢?复而又是“叮”的一声铃,下条短信应声而至:我这有几封你的信,什么时候方便给你?
  信?
  结果打回去,废话没说几句对方就听出了我的位置,“她是不是说我是个渣男,骗身骗钱还骗心?”
  “……”
  “飖哥,我本不想让我的私事把你卷进来,但既然她先要闹得难看——你今晚有安排么?”
  “不,我觉得我还是……”“而且我这还有件跟你有关的事要处理,当初我不是借住过你那套经宇的房子?”
  “啊?经宇的……房子?”
  ——信息加载完成。
  这房子倒的确有段辗转的经历。
  还跟隋唐谈恋爱时,我跟仇聿民的事有重迭,认识了几个地产开发项目的负责人——我可能确实擅长攀关系,虽然还拿不出在那个地段全款买房的钱,但因为放弃入股,对方一来二去就给了我一套房的产权,我署了我和隋唐的名字。后来发生那些事,隋唐没再去住,房子就空置,直到《月亮河》后甘蜜毕业,打算在国内发展,我知会隋唐后让她借住了几个月。
  之后拍《通天》,跑宣传时又有几个人说在这城市没有落脚处,我愧疚自己老是翘班,就拿它公用了一阵子,不过大家先后换了城市,钥匙遂转至闻念池手里——我跟他在《通天》期间关系还不错,那种算不上交心、但比一般同事熟稔的一般朋友关系。
  现在想来,如果闻念池同甘蜜一起住过,那房子说不定还见证过一段情。
  “这几年里我收到了几份邮递。”闻念池吞吞吐吐地说:“……好吧,其实不是我‘收到’的,而是甘蜜收到、我拿过来的。当时我们住在一起。最新一封是半个月前从一个叫杜瓦利尔的地方寄来的私人书信,地址信息都是外语,我没拆开。还有一系列是民航局的……航空事故调查报告,事关重大,我就拆了其中没有直接署名的一份,飖哥,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愣了一下,“航空事故?”
  “对。”
  我打了转向灯盯着后视镜里的车,有个傻逼也想改道,但必然是我先。“嗯,你说。”
  “里面说……”他顿了顿,“信航473号在从国内飞往杜瓦利尔的航班中遇严重雷暴,冰晶堵塞空速管,导致飞机深度失速状态坠海……机上208人全部遇难。”电话一侧沉默良久,“剩余我没有拆开的信件,署名是隋唐的家属。”
  堵车开始了。
  上高架桥的辅道里一串红灯此起彼伏,时不时有鸣笛。隔我约莫一车的位置发生了起小型事故,某个倒霉的出租车乘客下车时开门,直接撞上从后驶来的电动车——“砰”的一声惊呼四起,而也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轰然落下,天上雷声鼓动,下雨了。
  我从后座翻到两把雨伞,隔窗递给小型事故的两位事主,一位是从学校接孩子的年轻女人,一位是被临时叫回公司加班的、焦头烂额的中年男人。
  女人先接了伞,立刻撑开给了后座的小孩,说谢谢——小孩怯生生地看着我,谢谢。中年男人犹豫了片刻,也接下伞,说要给我打钱。便利店的一次性雨伞,本来也是备用,我说不必。不过最后我们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小孩的联系方式,和上班族的联系方式,大概率是那种加上以后八百年也不会联系的类型。
  天空翻涌着灰暗的云。
  再接回电话时我解释隋唐是我发小,他那天没上那班飞机,应该是航空公司统计错了。那头闻念池十分意外地“啊”了一声,随即听上去轻松了许多,“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太好了——怎么不是呢?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我的允许,没有一个人会死去。
  车流如同困兽,迟缓前行,路旁树被吹得像随时要被连根拔起——可还不够响,我是说这惊雷。我关紧车窗,放弃了广播,挑了张上世纪八十年代蒸汽朋克的单子,听了几十秒,又换了张垃圾摇滚,又听了十几秒,认命地换回电音。
  「1997,隋唐的事故调查为什么会被寄到那套房子?」
  「亲爱的玩家您好,很高兴为您答疑解惑,根据既有信息情报,这是因为自您的1号攻略对象隋唐注册该航空公司的会员起,您便一直是他的第一紧急联系人。」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进度,1号攻略对象拼图解锁:45%」
  我最终约闻念池来我在经宇的那套房子。
  为避免单独见他尴尬,我把付为筠一同叫上,他听出我的意思,又叫了姚艳妮,而闻念池得知后又说会带上他的妻子姬成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次临时起意的摇人喝酒会演变为五人饭局。结果就是我堵完车后来到公寓楼下却不能上去,不得不先去超市采购,屯下一推车的饮料、酒水、水果、零食。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切都看上去湿淋淋的,雷雨天就算是室内也能闻到淹湿的泥土气。商场里人步履匆匆,工作人员补货的动作亦匆忙至极,结账时我看了一眼广告牌,代言人是个脸熟的女偶像,这些天来我在街头巷尾已经陆续见过她几次,两团淡粉色的腮红打在脸侧,看上去青春活力,可惜已经过了活动日期。
  购物回去的路上,经宇的一整栋楼都是酒店式公寓,大面积玻璃拼接冷色金属,香薰里混合着岩兰草和雪松,偶尔下楼的几个住户要么西装革履,要么是种被严丝合缝的健身套装包裹出的好身形,看上去体面至极——我是说,便愈发衬得几分钟前的我一手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可笑至极。
  而就在我以这样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摁下电梯、门打开时,四目相对——“你怎么……”
  我与电梯里的隋唐仿佛一同被按下暂停。
  空荡荡的电梯间里只有我们两个,泛着白光的按钮闪烁,响起催促似的提示声。
  隋唐今天戴了副丝边眼镜,某类看不出材质的撞色衬衣袖口挽到手肘,银色短发这次没有落成刘海,而是推了上去,乍看款式斯文,细看那些明度很高的饰品便显出某种不动声色的骄矜——我不熟悉的骄矜。“我平时不在这里住……我,”好吧,他开口后又变得可爱了起来,“今天物业通知……下午他们临时打电话给我说消防系统升级,要人开门,我就……”
  “消防系统……升级?”
  “就是……加个语音报警扬声器。他们已经弄完了,很快,就一小时。”
  「1997,隋唐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亲爱的玩家,欢迎来到新世界,世界编号HJ1997,世界类别:♂,故事主题:今天你愿意被我操吗。我的客服代码是1997,我将竭诚继续为您服务。」
  意思就是,这游戏里我遇到的所有人本就不必由真人扮演?我下意识点点头,其实没太注意面前这个隋唐说了什么,把塑料袋先放进电梯里。“我叫了几个朋友过来吃饭,你要不要一块?”
  隋唐的眼神在我和塑料袋之间往返几个来回,脸上浮现一种不知如何开口的迟疑。地面上,电梯门框的金属与大理石地面构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线,他的鞋在那边,我的鞋在这里。
  “小飖,我那天就想告诉你……我有男朋友了。”
  “正好,他们也有人带家属来。要不你看他今晚有没有空,也一起过来?”我注意到今天他的下巴上也没有那颗痣,“不过,如果车堵得厉害就算了。”
  隋唐抿起唇,“我问问吧。”
  “好。”我点头,“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年了。”
  “原来如此。”我寻找着楼层。
  “是这里。”他见我实在不记得位置,率先摁下L17。
  房子也就一百来平,香槟色主题配乌木色家具,墙面微暖乳白色,镶嵌少量金属框镜,跟酒店装修大同小异,隋唐为我依次介绍陈设。
  装饰画是他带过来的,绿植因为没人照管容易死,所以都换成了假的;茶几和地毯他也不知道,应该是我朋友走时留下的;客厅与餐厨原本开放式相连,现在餐厨之间做了封闭式隔断,应该是我朋友为了防止油烟——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不好意思地打断他,冲到厨房检查吃饭用的配套设施,不出意料发现这里只有两人份的碗碟。
  我一时心情沉重,只觉形势严峻——七人份的晚餐饶是把我炖了我也做不出来,何况缺少炊具。
  “不然下去买吧——路对面不就是商场么?”隋唐安慰道,“不然点个外卖也行,买上餐具,再煮个火锅?”
  “你怎么知道我买了火锅底料?”
  “你除了这个还会做什么饭?”
  “这不是还有外卖……”
  隋唐好笑道:“你又知道几家好餐厅?”
  我张了张嘴——倒也确实。这AI的数据还挺全。
  其他人不久就到,现买餐具不现实,我只好给对面商场打电话问能不能快送。谁知人家每个锅碗瓢盆恨不得都有套故事在里面,不赞成量产批发,一个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我举着手机听介绍的样子像个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这个……对,那个青色的——算了,要不要那套黑的吧,方便搭配。”“全黑才不好配呢,要彩的吧,彩的好看。”隋唐见我费劲,凑过来,“我选,你定,行吗?”我慢吞吞把屏幕递过去。
  镜头拉远又拉近,他仔细地筛选颜色和材质,“这个碗够深吗?我不想要那种浅口,装汤装菜都不方便。”“可以进洗碗机?可那种磨砂釉会不会洗久了发灰?”“那筷子是木头还是合成树脂?”“这款是骨瓷还是釉瓷?主要是触感……”他看起来耐心、有条理、不吝挑剔。
  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算眼前这个AI合成的替代品,其实我没见过真正的隋唐长大以后的样子。
  听人说学艺术久了的人会逐渐追求凸显个性,我不大认同,毕竟隋唐虽然从小穿衣打扮出挑,脾气却温吞。老房子里所有的日用品都是被那一句“我选、你定”买下的,只是那时我说“彩色印花多土啊,像老奶奶用的”,而他看着我挑的盘子,连鼻子都皱起来了,却最终只是好声好气地解释:“你看,你家餐厅是中古风,但你刚才看上的套碟明显很现代,全是几何线条,这怎么能好看?”
  你看,真正的唐唐会先说解释、再提出质疑,而质疑时他用的是“这怎么能好看”,而不是“这不好看”——隋唐有一天也会像个高效的大人一样确信地、立场鲜明地说“这不行”、“我不认为”、“没可能”、“这不合理”吗?
  我不知道。
  后来我翻阅过隋唐的采访,看他被大话恭维,什么浪漫啊、结构美啊、感知力,他们还问他是不是从小就对关于美的东西是敏感的?而他先谈对理论的见解,再旁征博引一堆我从没听过的人名,又举例了两个专业细节,非常得体,非常谦逊,却就是没有回答问题。
  我当时没想过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好笑,又不禁窃喜——因为谁也没有见过隋唐考完试就把一摞专业书挂到网上、气得红标“废物贱卖五毛五”再点赞截图收藏的样子,这就像是他看到媒体报道新人影帝在国际电影节上一夜之间声名鹊起时,大概率也会盯着我的剧照下面一串演技分析觉得好笑一样,谁也不知道王飖看电影时一到空镜、远景和长对话就要快进。可是归根究底,被漫长日光缱绻过我们的只有那段窄小的、转瞬即逝的少年时代而已。大学以后我们甚至没有一起看过电影或者逛过超市,我见过街头巷尾的拥抱、急卖急走的便利店和灯火稀松的高级餐厅,却没有和他一起陪邻居阿姨送生病的小狗去过医院,也没有和他一起困得睡着在春末的草地上。我们发过几页纸长的邮件和几白页的社交消息,可我没有见过他跟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也没有见过他被某个无礼的路人冒犯以后恼火的表情。
  窗外风雨呜咽着行驶过窗,送抵久远的消息——信航473号从国内飞往杜瓦利尔的航班中遇严重雷暴……飞机深度失速状态坠海,机上208人全部遇难——就像混沌不堪的意识里刺来一道利刃,我攥紧手指,切割经久不息。
  是这样的吗?“您的1号攻略对象隋唐在真实世界中已经死亡”的意思是,我终此一生无法得见他的成人模样。
  心脏下沉,安全带勒紧皮肤,耳膜刺痛,风声混合着机身震动轰鸣……肋骨骨折,强烈前冲,水从舱门或破损处迅速涌入,机舱内充满水雾或燃油的刺鼻气味——唐唐,坠海时候你在想什么?如果那时你还有意识,那么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刺痛、失温。死亡是很冷的,海风长啸,泡沫沉寂,那是比2号线的终点和7号线的起点更加遥远的异国他乡。可是,你如果已另有所爱,为什么要去找我呢?
  可是眼前的隋唐只是困惑地递给我手机,担忧地关心我的狼狈,“怎么了,小飖?你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很不开心的事。”
  他的眉眼如昔,细细密密的睫毛扑闪着,像蝴蝶振翅欲飞。
  就是在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得真切地明白过来,现在所处才是梦境。
  窗外天光晦暗,暴雨如注,城市在夜幕里混沌不清,街灯远看像团发着疯切换颜色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