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事定(下)
作者:
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5-30 14:12 字数:3313
“第一,革其职,收押听审,待详查余罪后,交由官府处断。”
“第二,其下合谋之管账与数名庄丁,皆各杖责叁十,逐出本府,不许再踏回半步。”
“第叁,被掠女子、无地佃户,由府中赈给叁年粮。寺地即刻归还昭慧庵,予文契新立,庵中比丘尼旧人,由衙门重核清册,再行签验。”
“自今日始,凡我国公府所属田庄,叁年一丈,五年一查,田契、丈册俱由中府典藏。再不许擅自封亩隐地,废主欺田。”
语落,她终于收了状纸,起身整衣,俯瞰堂下,眸色严厉:“为庄者,应守义而治。你们误以为主家无人,不过是府中历来宽仁,久不问事。”她顿了顿,眼神缓缓扫过人群,停在鲁庄头身上:“可宽仁不是软弱,恩义也不是纵容。今日,便是这底线。”
鲁庄头却是不会轻易就范。他咬着牙,面色发青,眼中恶意几乎要溢出来,喉中发出几声沉哑的冷笑,像是积年瘴气逼出了腥甜的血泡。他挣着要起身,眼睛死死盯着蕙宁,一字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道:“死丫头——你等着!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让你栽在我手里,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话未落,便听“哐啷”一声,温钧野已大步走到他面前,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那一脚踢得结实,鲁庄头撞在台阶边,呛出一口血来。
温钧野啐了口,骂道:“好个贼骨头!你敢放这等话?我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说着,弯刀“锃”地一声出鞘,寒光一闪,已然抵住鲁庄头颈侧。只要再用一点力气,刀锋就能划破皮肉,送他上黄泉路。
“钧野,住手。”
温钧野持刀的手一滞,回头看蕙宁。
“我们既按国公府规矩发落了他,其余之事自有巡检司与刑部定夺。咱们不是土匪,不能随意动私刑。”
温钧野的脸色极不好看,手指骨节咔咔作响,一腔怒火还在喉头翻腾。但他终究没有再动手,只是狠狠收了刀,刀尖划过地面,溅起几缕尘土,目光凶狠地瞪着鲁庄头。
鲁庄头伏在地上,喘着粗气,笑声却愈发阴恻恻的。
“哼……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他眼珠血红,声音带着嘶哑的得意,“我上头有人!我告诉你们,你们惹了我,有你们好果子吃。我媳妇儿娘家是郑家的!你们惹得起吗?郑家后头倚靠的可是长公主,你们国公府也惹不起!”
温钧野勃然大怒,声音如寒铁撞钟般冷厉,忍不住又狠狠地抬脚踢了过去,这次故意踢在鲁庄头的断臂处,疼得鲁庄头呲牙咧嘴,满地打滚。温钧野冷笑着:“我们国公府还怕你们这些腌臜鼠辈?”他上前几步,一手将鲁庄头狠狠按倒在地,另一手从袖中抽出布条,猛地塞入他嘴里。
鲁庄头挣扎不已,呜咽如兽,喉中仍发出哼哼之声,双眼翻白,额角的青筋几欲暴裂。可那点气焰也不过是濒死之狗的负隅顽抗。
四下终于清净了,蕙宁吩咐人将鲁庄头收押,另派心腹接手田庄事务,立刻封库查账,不容半点疏漏,旋而又利落地安排着每一桩事务,像一把快刀斩乱麻,又如织机梭动,繁复却分明,连气息都没乱一丝半缕。
温钧野亦配合着将诸项事由细致记录,召佃户与邻里作证,将鲁庄头多年横征暴敛、掠地欺民、私账贪墨等恶行一桩桩罗列成文状,按指为印,字字血泪,句句惊心。
他是头一次参与田庄的事情,从前只觉繁琐,也不放在心上,听着母亲念叨还很不耐烦,可现在他看了那些状子才明白这些穷苦人过得多么悲惨。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肩负着责任和重担。
至于鲁庄头那些妻妾、还有女儿燕禧,受屈得全部放人,其他的打发离开。
这时,站在屋檐之下的谢逢舟走上前来,衣袍上仍带些山中晨雾未散的潮气。他接过那迭状纸,细细翻阅,眼底渐凝起一层寒霜。他素来温和少言,可今日读罢,语气却带了几分肃杀与庄重:“二位放心,此事既已落我手中,便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蕙宁点点头,语气柔和:“如此,便多谢谢大人了。”
说来也是巧,温钧野偷偷下山原本是想直奔国公府喊人,但是途中竟然遇到了谢逢舟。温钧野记挂着蕙宁原本是不想理会,倒是谢逢舟看出来温钧野满面急色,不由主动开口寒暄询问,温钧野这才晓得,公主近些日子前往庙里烧香,因着连夜下雨便只能在庙里留宿,谢逢舟听说山路受阻,心中很不放心,也赶着过来看望,身后还跟着公主和驸马身边的家丁。
他听了温钧野所言,事不宜迟,谢逢舟便让他赶紧与自己一同前往。
蕙宁实在太过疲累,一晚上几乎没有合眼,神经高度绷紧,好在现在一切了结,整个人松懈下来,顿时脑子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稳。
谢逢舟心头一紧,正要伸手扶她——
却见温钧野已一步抢先,将她轻轻抱起。他瞥见谢逢舟僵在半空中的手,眉心一簇,心中有些异样,目光也跟着冷了一瞬:“我夫人一夜未眠,身子乏了。谢大人援手之恩,我们会记下,改日登门致谢。”
谢逢舟微微一怔,那只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尴尬地僵了半息,终究还是缓缓垂下。他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远,终归什么也没说,只将那迭状纸重新整理妥当,放入袖中。
风吹起他衣摆,他站在原地许久,若有所思,直到琅轩轻声靠近,略显踌躇地低语:“爷,公主还在庙里候着您。”
谢逢舟脑海中浮现出止漪临别前那一抹柔美的笑意,如同春水潋滟,悄然渗入心底,软化了他一贯冷峻的神情。他眉峰微敛,掩去眼中闪过的微光,终是点了点头,弯起唇角,嗓音低沉却多了几分暖意:“好,我们这就回去。”
是啊,该回去了。有人还在等他,而那个人,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这一趟巡庄检视,谁料竟引出鲁庄头等人之事。蕙宁身陷其中,惊吓不少,虽无性命之虞,但惊扰实实在在。若非她天生宁静温婉,骨子里又藏着几分不屈的镇静坚毅,越是风雪欺压,她越是迎风傲立。
换作旁人,只怕早已崩溃。
吴祖卿听闻消息,几番亲自来探问消息。陈轻霄气得在厅中摔了杯盏,恨不得当即提剑赶去庄子上,将那几个刁奴一一斩于门前,嘴里骂着:“娘的,欺人到这份上了!”
蕙宁一一安抚。
她回来之后便赶紧去给赵夫人与温如飞请罪,言辞恳切,礼数周全。赵夫人原已心疼不舍,哪里舍得她行这无谓之礼,忙扶住她道:“你这孩子,快别说这些。我们担心的是你的安危,不是这些虚礼。”
温如飞听她低声请罪,心中一酸,也是自责:“这桩事,说到底,是我们这些年懈怠了府中清查,才养出那等贼胆包天的东西。你做得没错,是我们拖累了你。”
归府后,温钧野几乎片刻不离,整日围着她打转。早上为她熬药,午间变着花样端来点心,晚上更是抱她入眠,恨不能将世间所有好物都捧到她面前,只求她眉眼不蹙,一声不叹。
她初时有些无奈:“你再这么折腾,我就真成病美人了。”
温钧野不答,只在她掌心轻轻落下一吻,神情竟比她更认真:“那你就安心当,等你好了,我才肯放手。”
蕙宁莞尔一笑,依偎在他肩头听他和自己讲着有趣的事儿。
这日,日头西斜时,她侧卧在锦榻上,抱着手炉,望向窗外树影婆娑,心中却念起了庄头之案的结局。
“刑部那边,可判下来了?”她低声问。
温钧野将她头发撩至耳后,语气中带着些微克制的怒意:“嗯,鲁庄头罪行重大,侵吞佃户租谷、逼妇为妾、甚至还有贿通外人之嫌,合并下来是五罪并列。原本依律应处以绞刑。”
蕙宁眉心微蹙,却未出声。
温钧野顿了顿,似在斟酌:“但……娘念在他旧年与二叔有过交情,终是动了恻隐之心,亲自求了一道口谕,减为杖责一百,发配叁千里之外为苦役终身,所占不法田产、银两,一律没收充公,并偿还佃户。”
“其他那些同流合污的,也各领杖刑充作劳役,年限不等。”
蕙宁叹了口气,她自小到大虽然都是懂事,但这番经历也是让她心有余悸。不过,总算处理好了,希望这件事情从此高于段落。
她叹口气,顺势倒在温钧野怀中,他抱紧她,替她理顺长发。
“其实……”她低低开口,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她惯常的平静,“那时候我也怕。我没有你们想得那样镇定。”
温钧野低头看她,眼底尽是心疼,唇畔却只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一下一下地替她顺发,那些白日里她未说出口的恐惧,此刻终于落了地,化为这一声脆弱的告白。
而他知,她不是不会怕,只是太懂事,懂得在别人惊慌时,她要先撑着,撑起这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