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尋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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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入膏肓 更新:2025-06-11 16:39 字数:4263
何焉在小庙附近绕了一圈,愣是找不到那隻随自己而来的黑鸟。
许是隻身在外,看见和沉天大境有关的一切才能让何焉安心,发觉黑鸟不见了这么久,他一颗心总像悬在半空似的落不到实处。
夕阳西沉,黑夜逐渐吞没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他叹了口气,顶着夜色失望地原路返回。刚敲响紧闭的庙门,里头便传来一声惊呼。
「来……来了!」
何焉听见里边的人跌跌撞撞跑来,磨蹭老半天只谨慎开了条门缝,像在防什么似的。他通过缝隙看到薛羡恩,对方像是见了牛鬼蛇神般,面色变得惨白。
「薛大哥?」何焉关心道:「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薛羡恩连忙摇头,犹豫半晌后还是慢慢拉开大门,一双眼珠子不断望向何焉身后,发现吕衫竟没跟着回来时,心都凉了半截。
何焉进门不见吕衫身影,不禁疑惑:「吕大哥呢?」
薛羡恩纳闷,声音微微颤抖,「你……你方才,没遇到他?」
「没有,他也出去了?」何焉探头往外看了看,此刻荒郊已是一片阴森,要想寻人怕是有点困难。
他喃喃自语道:「吕大哥不会有事吧?」
见何焉担忧的模样不似作偽,薛羡恩可真被搞糊涂了,再次从头到脚打量了少年一番,也看不出丝毫异状,于是鼓起勇气试探:「……那个,何公子,你不饿吗?」
何焉答道:「我不要紧的,不必顾虑我。」
约莫是朱砂和石青犯懒,浮尘宫上下也无人懂得如何准备膳食,何焉从小便在纸僕的引导下修习辟穀之术,除了浮尘宫的灵果仙露,何焉不曾接触寻常穀物米食。然而对凡人而言,一日三餐乃生命源泉,长时间未进食不免引人疑竇。
思及至此,何焉只得向薛羡恩编了个故事:「我自幼体弱,家人在我刚出生不久后便送我上山,跟随仙家修行以求强身健体,因此对辟穀之术略懂一二。」
薛羡恩闻言恍然大悟,这下吕衫提及的那些问题都有了答案,原来不是富家公子或妖精,而是仙门弟子!一时间眼前的少年在他心中地位猛然拔高,眼里盈满憧憬之情。
「薛某三生有幸,竟能亲睹仙门之人……」他想起早些时候在山里误打误撞扰了何焉洗浴,顿觉羞惭不已,「先前真是太冒犯了,还望仙人恕罪!」
何焉备感惶恐,连忙解释:「不是仙人!不是仙人!只幼时学过些皮毛罢了,连低阶弟子都算不上,薛大哥无需如此!」
「那也比我们这些人强上太多了。」
薛羡恩叹口气,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开始聊起自己的事:「实不相瞒,这次我和吕衫结伴前往乌粱镇,正是为求仙缘,想上长麓书院碰碰运气。」
「长麓书院?」
「何公子不知道?」他有些讶异,满腔热忱地继续说明:「长麓书院因坐落在长麓山腰得名,近年来可谓声名远播!虽然称作书院,实际上是名修道之人所建,每隔两年便会公开招收一次弟子,无论出身亦不论男女,但凡年岁未及二十者,经测试通过,便能正式入院成为学子。」
薛羡恩心神嚮往,语气也变得更加激动,「据说百年前曾有仙师途经长麓山时,称书院所在乃一福泽宝地,地灵祥瑞、风水养人,并赠送当时的山长一面映魂镜,说是能为书院挑选出身具仙骨的弟子!」
何焉眉心微蹙,只觉此人越说越不着调,最后只能艰难附和一句:「听起来颇有意思。」
「何公子既有仙缘,不如随我们一道去试试,说不得真能登上天梯、踏进仙门,离了这喧嚣凡尘与世间俗事!」边说着,薛羡恩边觉得自己的提议甚好!他暗想这何公子有修行根基,若真入仙途,未来必能照拂自己!
不料,何焉仅是淡淡地反问:「凡尘俗事不好吗?」
薛羡恩犹未反应过来,见何焉垂着眸子一派兴致缺缺,喃喃低语道:「世人皆云神仙好,可神仙真能过得比凡人自在吗?」
面对从未想过的问题,薛羡恩登时哑然,竟不知如何应答。
驀地,门外传来细微响声,何焉敏锐抬起头。他走近门边,伸手推开虚掩的大门,只见一模糊人影拖曳着沉重步伐自闃暗中走来,两人定睛观察片刻,发现正是外出的吕衫!
薛羡恩刚要开口,却很快察觉古怪之处──眼前人说是吕衫,却全然不似吕衫,那沉默的样子、行走的姿态以及死板的面孔,无一处与那痞气又聒噪的男子相符,更像是披着吕衫外皮、内里却抽换了芯子的……某种东西。
「吕衫?」薛羡恩轻唤,听那人低低应了一声,心底却莫名生出一股恐惧,犹豫半晌后战战兢兢道:「你……你平安回来就好。」
眼见那人晃到阴暗角落,慢悠悠地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薛羡恩顿觉浑身发毛,刻意挪远了位置;何焉虽然也感到奇怪,可对吕衫那副鬼气森森的样子,却有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打吕衫归来那一刻,这荒郊小庙便彻底安静下来,甚至静得有些诡异。薛羡恩显然察觉吕衫的异样,特意选了离他最远的地方休息,中间还隔着个何焉;何焉倒是毫不介意,随性席地倚墙而坐,抱紧双膝、蜷缩着身躯,慢慢沉入梦乡。
然而这一晚注定无人能睡得安稳。
何焉几次从孤身陷溺于深渊的梦境醒来,看见身旁一动不动的吕衫、以及不断发出痛苦囈语的薛羡恩,才悄悄松口气。
兴许真怕了那些梦,何焉索性不睡了,起身走出古庙外。此刻天色未明,渗满水气的草木味挟带微弱灵息縈绕着清晨的郊野,彷彿洗去何焉一身混沌污浊,他忍不住贪婪地深吸了好几口气。
「玩够了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何焉一哆嗦,回头瞧见那个状态不对劲的吕衫正靠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何焉:「原来是吕大哥,您起得真早。」
吕衫下巴微扬,双臂交叠环抱胸前,端出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表示:「你该回去了,三师兄很生气。」
何焉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想起昨夜见吕衫归返时,那奇妙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总像行尸般半死不活的神态,不正和浮尘宫的某位师兄一模一样?但这念头太过荒谬,何焉迟疑好半晌,才忐忑不安地轻唤了声:「……四师兄?」
听那人敷衍地应了声,何焉瞬间瞪大双眼,忙不迭凑到申屠砚跟前急道:「真是师兄?您、您是怎么找到这儿……不对,那吕大哥人去哪了?」
「这里,」申屠砚指着自己胸口,「稍微借用下身体。」
何焉了然,看着那双幽深的黑眸,后知后觉他又一次被师兄抓住了。
上回从浮尘宫偷溜出来,前后几个师兄逮过他;这回甚至跑得更远,都不在同一块土地上了,还得劳烦师兄凭依凡人躯壳前来找人。
但这一次何焉是真受到牵连,他努力组织语句,试图为自己辩解:「那个,其实我没想出来的,可那法阵要消失前,突然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下子没注意,就……就……」
他越说越小声,申屠砚依然保持静默,任凭小孩儿努力解释,却不给半点回应。
……看起来怎么说都不会信的。何焉颓然,乾脆不说了,垂着头闷闷地问:「我现在该怎么回去?」
申屠砚走到空旷处,手心朝上尝试匯聚灵力以唤出通行法阵,奈何这仓促附体的躯壳经脉阻塞、九窍不通,体内亦无半丝灵气,不折不扣的一具凡胎俗骨。他瞪着自己的手好半晌,几乎要瞪出一个窟窿来。
等在一旁的何焉好奇地歪头,接着听见四师兄叹了老长一口气,低声叱道:「废物。」
……骂谁呢?
何焉暗暗抖了下,怯生生地不敢出声,却见申屠砚转过身直言道:「眼下开不了门,暂时回不去了。」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何焉眨了眨眼,那清澈灵动的漂亮眸子掩不住窃喜,骨溜溜转了圈。
「要不,师兄,咱们先到处逛逛?」
「……随你。」
沉天大境,浮尘宫。
平日静謐祥和的天上仙闕,此刻罕见地瀰漫着一股肃杀氛围。
往日遍地可见的仙兽四处逃窜,大殿里一向佔地为王的夫诸纷纷识相地躲藏至暗处,悄悄探出头观察难得归返的浮尘宫弟子。
申屠砚闭目凝神、盘腿端坐于大殿中央,一袭艷色氅衣与披散黑发形如鬼魅,与身后那棵白净无瑕的神木浮尘毫不相衬。
白衣青年眉头深锁,已在旁来回踱步好一阵子。他先是重重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忍不住看向申屠砚。
「师兄,何焉现在还好吗?」
申屠砚笔挺身躯嵬然不动,只张口淡淡说道:「挺开心的。」
明净浊无奈地笑了。整座浮尘宫上下因这小傢伙的事快要翻了天,结果他人倒好,在外优游自在得很。
虽然明净浊并未参与瘴嵐谷调查,但透过几个师兄弟辗转陈述,也大致了解事情经过。
二形子擅自外出、封仙阵破致恶神甦醒,又逢凡间修士误闯沉天大境,出动宫里大半师兄弟天翻地覆闹下来,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依玉苍朮所述,传送法阵欲关闭之际,那几名人间修士趁机抓住何焉、将其一同带出境外,当下申屠砚迅即召唤出墨鸟,紧随何焉入阵。
虽然此事引起蒲邑舟震怒、并重惩了两隻最初肇祸的狐狸,但至少目前申屠砚尚能掌握何焉的行踪与安危,只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蒲邑舟还是命玉苍朮立时前往凡间,尽速带回丢失的二形子。
至于另一个问题,则是关于恶神。
藏书楼地底尘封的古籍记载,先代仙官于瘴嵐谷各设有三处封仙阵,惟阵中所镇压的均为同一仙神,名为脂嫋。
女神脂嫋,本体乃上古雪脂树,歷经眾生长年累月信仰供奉化形,復又分化出二身,故别称三身神女;其形貌虽为天人之姿,生性却荒淫无度、耽溺肉慾,且极端好食男子精血。
为免恶神危及世间生灵,仙官腰斩分身、毁去本身躯体,将精魄与残躯各自封印。
惟据书简中补附之抄本纪录,三身神女另有一殊异之处:纵其三副肉身尽毁,倘精魄尚存,得通过雪脂树液侵入人类身躯,寄精魄于其神魂、汲精气神滋养己身,待元神再次成形,便可篡夺宿主身体、重获新生。
因此,在得知凡间修士曾闯入沉天大境,又确认脂嫋分身具在、独独佚失本体精魄时,蒲邑舟便知其先前的不祥预感成真,即使命师弟掀翻了整座山谷,意料中一无所获。
明净浊细数此次误入大境的境外宗门弟子,语气犹疑。
「天洐宗二人、鴆教一人、生还的红樱谷弟子一人,以及底细不明的女修士一人……」他转头朝申屠砚建议道:「这些人四散云湖境各处,只让练远和不修去追查会不会有些吃力?不如我也同他们一起──」
申屠砚打断明净浊的话:「你想再惹恼三师兄吗?」
「可是……」
「他会安排人手协助,你负责安心养伤。」
明净浊无奈又颓丧地叹了口气。白颅山同大妖一战让他这阵子彻底成为废人,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乾瞪着眼瞎着急。
他站在殿门边,望着青空下簇簇雪白浮云,思绪不禁也飘远了去。
「……话说回来,方才我看三师兄往蟠龙塔上走去,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面对六师弟自言自语般的提问,申屠砚未再回应,心神重新回到远在异境荒郊那具强夺来的凡胎俗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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