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之泪
作者:
许慎之 更新:2025-06-11 16:37 字数:4383
“你是不是变年轻了?”伊莉丝问。
神官写作的笔端凝固了片刻,深色墨水在羊皮纸上晕染开来,一缕灰发从发髻上松脱垂落,被祂别到耳后,祂没有搭理伊莉丝,跳过那团墨迹,笔耕不辍。
女人负手闲庭信步溜达起来,这个地方初看时觉得宽敞,大概是四面立柱而没有墙的关系,层迭的金色书架向上伸拔到无穷高处,书架作墙,四面围挡,唯有中间放置着孤桌孤凳,待久了未免让人感到压迫。
地上的水位与初来时相比下降了不少,地势较高的地板裸露出来,很快被风吹干,伊莉丝挑拣着踩在干燥的地面上,一蹦一跳离开了房间。
咔哒。
身后人放下笔,抬头望向她离开的方向。
神官的苍苍白发较之初见时颜色稍深,接近于灰白色,脸上的沟壑也淡了不少,时光仿佛悖逆常理,在祂身上缓慢却势不可挡地倒流。
祂慢慢起身,跟在她身后离开了这间书做的牢笼。
一株匍匐的野草偶发于神殿的残柱根部,伊莉丝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欣赏,丛生的翠绿叶片间深缀着米粒大小的蓝紫色四瓣小花,热热闹闹簇拥成一团,纤薄的花瓣随风摇荡。
“那是婆婆纳。”声音自身后传来。
“婆婆纳,”她将这叁个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好有意思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人间说它是鸟蓝色的眼泪。”神官一板一眼地答着书上的字眼。
“这只鸟一定很想家吧,飞了这么远。”伊莉丝收拢手掌罩住娇弱的花丛,为它抵御外界的强风。
翅膀扑棱,金色羽粉飘落到伊莉丝手上,她循声仰头,一只通体灰色的小鸟扑棱棱朝她飞来。鸟儿身后两根细长的尾羽波浪似的起伏,末端是渐变的蓝紫色,飞动时金粉簌簌抖落,美轮美奂。
这只鸟仿佛一点不怕生,一来就停在她肩头,尖喙反插进翅膀里梳理羽毛。
“是你把婆婆纳带来的吗?”她挑起一根手指让它挪到手上,小心翼翼地移到眼前。
小鸟左右歪了歪头,两颗琉璃似的黑眼珠清晰地倒映出伊莉丝的身影,似乎真的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
“它好像不会叫。”伊莉丝浅笑着戳了戳小鸟羽翼丰厚的白色胸脯。
“它活不了了。”
女人的动作瞬间凝固,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下来,通身冰凉。
“为什么...”
指尖一热,沾染一抹刺目的鲜红。
她颤抖着蜷起指节,一转眼刚才还好好的小鸟,胸膛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血洞,不住地往外涌着鲜血。
鸟儿挣扎着扑腾了两下翅膀,摇晃着从伊莉丝手上坠落,她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捞,鸟却先一步落在了神官手中。
“你会救它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神官,伊莉丝向祂确认道:“对吗?”
然而,神官却沉默着收拢了手指的力量。
“不要——!”
——“不要!”伊莉丝疯一样拨开重重围观的人群,向刑场冲去。
广场中央,漆黑的绞架上捆着奄奄一息的男孩,鲜血浸透捆缚的绳索,从残破的衣衫下摆滴滴答答淌落,湿透的深灰色卷发打绺黏在他沾满灰尘和干涸血液的脸上,浅棕肤色在浓重的暗红覆盖下已难以分辨,听到伊莉丝的声音,他久久低垂的头颅颤动了一下,尝试了几次才得以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你们抓错人了,抓错人了,是他救了我!”
女人扑到他身上,以保护者的姿态将人紧紧护在身后。
“他伤害贵族,罪该处死。”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从中自动分开了一条通道,莫甘娜拄着手杖,由众人簇拥着走上前来。
“那个贵族是罗欧.佩索阿,是他绑架了我,这个人是为了救我才那么做的。”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中重又小声沸腾起来,议论声像一锅慢火煮开的沸水,咕嘟咕嘟翻滚着气泡。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死者的身份、伊莉丝和这个奴隶的关系以及自从她来到梅尔基亚坊间流传的奇闻轶事,探究和打量的目光纷纷落在这个传闻中的风云人物身上,只是这次,为了要保护的人,她不再畏惧外界的目光。
“罗欧.佩索阿?”莫甘娜狐疑,侧首向人群中道:“赫克托尔,你来说说看。”
约摸过了一刻钟,赫克托尔才紧锁着眉头从莫甘娜身后走上前来,连夜搜索令男人眉眼间难掩疲惫,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似是不忍心打击到伊莉丝,直到莫甘娜的耐心快被耗尽,才开口答道:
“死者,确,确属梅利安涅族,族人。”
“什么...”
伊莉丝的身体仿佛瞬间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震颤,“这不可能,不可能,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现场只有两人,一死一活,还要怎么解释!”
手杖重重敲在地上,积聚的怒火使莫甘娜松垮的面部肌肉微微颤动起来。
这个女人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和掌控欲首次以如此直观的形式展现在伊莉丝面前。
“此奴戕害贵族,”莫甘娜沉声下令,“即刻处死。”
“不行,不可以!”伊莉丝挡在少年面前。
“现,现在处死,是否过,过于草率?”赫克托尔试图劝阻。
“我的话就是命令,”莫甘娜锐利的视线扫向男人,“你存在的意义是执行命令,而不是思考。”
“不要,”伊莉丝摇着头,恳求的目光转向男人,“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握在剑柄的手背上青筋迸现,可怕的沉默病毒一样散播,他艰难地避开女人的目光,终是背着身下令:
“动手。”
伊莉丝被一旁执行命令的士兵强硬拉开,纵使她不断挣扎,不停地重复少年的无辜,终究只能眼睁睁看着雪白的利刃势如破竹般刺入他的胸膛。
一时间,她仿佛被抽离了所有感知,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遥远,只留心跳声在胸膛中不断回响,一下一下,沉重如鼓。
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溢出眼眶,士兵松开手,伊莉丝脱力跪倒在地上,怔怔回神,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从绞架上脱落的身体,慌乱地用单薄的手掌去堵不断涌血的窟窿,可是一切都是徒劳,血越流越多,怀中人的身体也逐渐冰冷。
少年灰白起皮的嘴唇几次开合,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破碎的气音,伊莉丝慌忙贴近耳朵,听清他在说:
“您能...牵...我的...手吗?”
“能的,能的。”伊莉丝忙不迭去牵他的手,可是血液滑腻,试了两叁次她才抓住。
“你别怕,我找人来救你,索维里斯医术很好的,他一定能救你,一定能。”女人抹了一把脸,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男孩摇了摇头,身体重重一颤,猛然呕出一口血。伊莉丝大惊失色,颤抖着握着袖口一遍遍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无力的手指攀上她的手,泪珠不断砸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少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片残破的布料按到她手中。
伊莉丝认出这正是逃离佩索阿城堡那晚给他擦拭伤口时撕下的那块,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留着。
她吸了吸鼻子,紧紧握在手心,泪眼朦胧地环顾四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人群中来回搜寻。
忽然,她的目光锁定其中姗姗来迟的身影,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膝行过去,紧紧拽住索维里斯的衣袍,哽咽着向他求助:
“求你,只有你能救他了,求你救他,求你...”
“伊莉丝...”
看着女人泪流满面的绝望姿态,索维里斯心如刀绞,可他心里再清楚不过,现在的状况已是无力回天。想去扶她的手终于蜷缩着收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无奈向她宣布残酷的现实:
“他活不了了。”
“怎么会...”伊莉丝怔松松开手,似是不能消化他话语中的意思。
“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一直不曾开口的莫甘娜蹒跚走到伊莉丝面前,掰起她的尖削的下巴迫使她仰视自己,神色间难掩失望,“不管他有没有做,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相信是他做的,懂吗,在这里哭天抢地有什么用。”
“我不觉得,”伊莉丝通红的眼珠转向她,“我不觉得对别人的死无动于衷的人是有出息。”
老妇人拉近她的下巴,轻蔑一笑:
“真有本事,你就爬到这个位置,你的那些大道理才有资格被人听到。”
“莫甘娜夫人,既然伊莉丝小姐和犯人相熟,为了避免嫌疑,是不是也要排查一下才好,毕竟,这牵涉到的可是全体贵族的安危。”
人群中一个头戴礼帽的男人摘下帽子扣在胸前,莫甘娜认出此人正是伊莉丝几天前在楼上用箭射穿帽子的那位。
“夫,夫人...”
“自然,”莫甘娜提高音量打断赫克托尔,接着礼帽男人的话往下说,“梅尔基亚向来执法严明,即使是贵族也不应偏私。伊莉丝与犯人勾结虽未坐实,但她违反规定与奴隶相交甚厚却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样吧,近日众大臣都在为南地之事烦忧,那么在调查期间,就派她去治理,若治理得当,权当将功补过,否则,则剥夺贵族身份,将其逐出。大家可有异议?”
众人噤声,南地毗邻王都,现是梅尔基亚最为混乱的地区之一,民众野蛮,毫无法制,近日内又起义不断,派这样一位毫无经验的人去治理无疑是送死。贵族内耽于情爱者常有,为貌美的奴隶冲动做出蠢事的也甚多,可是这样严厉的惩罚几乎是前所未见。
“夫人的智慧深似海,高于天,令我等臣服。”礼帽男得到满意的回答,嘴角压不住上扬。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伊莉丝?”莫甘娜问。
解释?她想问为什么清白的人要受惩罚,想问为什么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贵族和奴隶交往就变成了肮脏,更想问为什么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将一条无辜的生命从世界上抹除。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太多话要说,可她的力量太弱,声音太小,即便喊到嘶哑,他们仍会选择充耳不闻。
不公、冷漠,她生出一种欲望,改变这“腐朽的堡垒”,
让世界屈尊聆听,
她的声音。
隐隐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难以言说,就像雏鸟挣扎着啄破保护的蛋壳,一颗种子悄悄在晦暗的角落里生根发芽。
砰!
一声轻响,鸟儿蓬松的身体像戳破一个梦幻艳丽的泡泡,在神官手中炸成一团蓝紫色的花瓣和金色烟雾,祂摊开手,洋洋洒洒,罡风欻至,吹了她满脸满身。
“谢谢你,赫克托尔,让他得以安息。”伊莉丝伸手将骨灰洒向风中。
“对,对不起。”
“别自责,你只是在执行命令罢了。”伊莉丝苦笑,鲜血从她紧攥的指缝间渗出。
“不过你要是真觉得抱歉就在动身前教我些真正的本领吧,不是之前的花拳绣腿,我想学剑术。”她故作轻松地说。
“卡,卡斯帕的本,本领远在我,我之上。”
“我想让你教,不行吗?”
赫克托尔呼吸微微一窒,耳尖作烧,他不可能拒绝此时的伊莉丝,就像他不可能放弃用生命热爱的剑术。
“‘温驯之人将统治这片土地。’直到今天,我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有剑不用和无剑可用是两码事,我要强大起来,让他们不得不听,我的声音。”
她将少年给她的布片置于手心,任凭风把其刮走,褪色布料上字迹的颜色已经暗红,上面只有短短五个字——小心卡斯帕。
婆婆纳寄语神殿之风,
鸟儿蓝色的泪,
赠与治愈和保护的祝福,
任何活物都生长不了的角落,
被一场雨静静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