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双丰收
作者:西里鹿      更新:2025-10-10 17:02      字数:8693
  时至今日,德尔卡门才得知小加兰派手下前往位于林场的安全屋,私自会见特伦蒂,意图支付她一笔丰厚的酬金,雇佣她刺杀教母。教母早已知情,对此不仅没有阻拦,甚至层层加码,简直像是自己找死。
  “教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呢?这不是太荒谬了么?”德尔卡门提出质疑,眼中的震惊神色难以掩饰,“小加兰派Fidel去和特伦蒂谈判,您还给他想好了说辞、开好了价码,甚至打好了草稿让他照着背?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贴心了?”
  关心则乱是其一,白马兰也怀疑是不是这两月来意外接踵而至,害得德尔卡门一听见特伦蒂的名字就神经敏感,都不会用脑子思考了。
  “我没说那草稿是要背给特伦蒂听的,否则不是太荒谬了么?”白马兰划去日程表上的待办事项,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雷奥已经去抓小加兰了,里拉,你现在动身,去抓Fidel,带他来参加今晚的例会——小加兰舍近求远,想从外头雇个杀手确保万无一失,而不是直接找几个亲信向我当街发难,这是我的幸运。否则连一点操作的空间都没有,岂不是要千日防贼?”
  “哦。”德尔卡门由衷地发出叹息“那么我就心安了。”她这会儿恢复了正常状态,像往常一样思维敏捷,叮嘱里拉道“在Fidel进入林场时就动手,别等他摸到安全屋去。特伦蒂或许在周围装备了自制的监控系统,别让她知道。”
  “我明白了。”里拉颔首,倒退了两步,转身离开房间。
  “我有另一件事交给你。”白马兰取出前襟的U盘“等天黑下去,你亲自跑一趟,把这里面的内容传输刻碟。算算时间,明天就是阿拉明塔去碟屋的日子,我想让她尽快得知最新进展。”
  “我知道了。”德尔卡门面色凝重,接过U盘。
  文大小姐将曼侬的聚会照片拿给祁教授辨识,她一眼就认出了西半球大区的财务主席:泽塔·欧若拉。在《五王图》的展览开幕上,祁教授见过她,不出意外的话,她就是曼侬的金主妈妈。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再劝教母收手已经没有必要了,接下来的调查、取证、指控和诉讼是阿拉明塔跟闻人议员的事情,德尔卡门只希望她们能够一击即中,不要给欧若拉任何反扑的机会。
  “那么特伦蒂应该怎么处理?”德尔卡门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她露出一种颇为冷峻的神态,白马兰有些会意地偏了偏眼珠,看那神情似乎有些许歉疚。
  “祁教授坚持认为她应该上法庭接受审判,而不是被处以私刑。这其实很好理解,虽然她从来没见过特伦蒂,可特伦蒂迫切地想要她的作品目录,打心眼儿里赏识她,认同她。”白马兰向德尔卡门解释,随后看了眼手表“她此刻已经单刀赴会,去和她狂热的铁杆粉丝见面了,希望她一切顺利。如果不顺利,我想,文大小姐可能会立即动手。她每年的安保预算不是闹着玩的。”
  “何必多此一举?”德尔卡门内心产生了一些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教母的决策是否是当前的最优解,如果是,她无话可说,否则她将深感自己没能肩负起劝谏教母的职责。
  看着她紧锁的眉头,白马兰站起身,笑着轻拍她的肩膀,“我也是这么问的。我说:特伦蒂会上法庭,难道教授你也想上法庭吗?忍字心头有白刃,捅在谁的身上不是捅?中土人常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又不讲善恶。”
  正是如此。德尔卡门认同地点头。
  “可是教授问:再顽劣的一双愚目,也不难看见灵魂的形状吧?天道不讲善恶,有情众生也不讲吗?如果她和特伦蒂必须捆在一起才能上法庭,那么她会自首的。”
  白马兰绕过德尔卡门,走到边桌前倒茶“她真难缠,按照自己认定的标准行事。我放弃了,还是让文大小姐去和她商量吧。现在最如坐针毡的人是文宜,因为她才是那个不管做错了什么事儿,都不会受到惩罚的人,东方集团会拼尽全力地保她,而她不想让祁教授发现这点。你知道,教授虽然不喜欢天潢贵胄,特权阶级,但爱到这个地步,她已经很难迁怒文宜了,她只会自己痛苦,说什么‘成住坏空扰乱视线,这是我自己的业障。不怪你,怪我’之类的话,那会让文宜心碎的。”
  “其实这原本就该是她们讨论的问题,特伦蒂想见的自始至终都只有祁教授。那今晚——”
  “有罗萨莉亚。她们早就想取代加兰家族了。”白马兰说着,不甚在意地摆手。确认教母的安全有所保障,德尔卡门安心离开,白马兰微笑地望着她的背影。
  走廊的顶灯接触不良,光线昏黄,滋滋闪动,房门再度关上。
  事实上,她早就应该让罗萨莉亚顶替小加兰了。
  白马兰的笑容在稍后的几秒钟之内逐渐冷却,弯垂的眉梢恢复以往的平缓弧度,尖细的眼角流露出很不痛快的神情。一连几天,她都非常不痛快,从唐古拉拿来小加兰私账的那天,她就知道事情会闹成今天这样。哪怕是小加兰报复性地端掉她在海外的两个存储仓库,她都没有感受过这种程度的负面情绪。她很难接受那个曾经和她推杯换盏、笑意吟吟的合作伙伴会铁了心地想要她的命。
  危机感在眉间弥散,针尖似的扎进耳膜。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虚影逼近她,追着、撵着将她赶进岔路,要她做出抉择。是走近充满变量的未知的前路,还是退回确凿无疑的地狱?是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放小加兰离开这里,还是遵循集团的旧例,将叛徒的心脏钉在墓园的花冠上?
  白马兰的手伸向座机电话,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下熟悉的号码。
  “乌戈说手术很顺利。感觉怎么样?”她拨弄着卷曲的电话线。
  “很好。”图坦臣轻快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他显然没料到埃斯特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给他,感到受宠若惊“我换了台电脑,乌戈刚去买的,还不大熟悉——你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不清楚,你又在昆西的肉档,是吗?”
  “今天例会,忘了?”白马兰说“给你买了桃子,说是脆吃的品种。尝了吗?”
  “嗯…嗯?”图坦臣忙着捣鼓他的新设备,有些心不在焉,听见白马兰问问题,他才回过神,道“我尝了,特别特别甜。而且那个桃子很香,像是花的香味,我放一只在床边,闻着心情好。不过营养师不让我多吃,你买的那个斑斓味的软糖也很好吃,裹着一层酥皮,我刚吃两个,就被营养师没收了。”他沉吟片刻,问道“埃斯特,你怎么了吗?有心事吗?”
  “现在没有了。”白马兰说。
  她犹豫过,是打电话给妈妈,还是给姐姐?不过她知道,不论妈妈还是姐姐,都会给出一样的建议:小加兰不可留用,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她不想听到这种答案,这与她的理念相悖。她也并不真诚地想要寻求建议,在她拨号的那瞬间,她就清楚自己的决定了。
  “今晚需要我等你吗?”图坦臣问完又补充道“但如果十点之后过来,你就得叫醒我了。”
  “好吧,我叫醒你。”白马兰笑了笑,说“休息吧。”随后挂断了电话。
  曾几何时,交易与威胁赤裸裸地摆放在桌面上,老教母为了保护自己的社群和家人而不惜游离在社会准则与法律的边缘,她将家庭和生意区分开,但二者间的融合关系仍然存在。白马兰从妈妈手里接过的不是个简单的自组织社群,而是以亲情、友谊为感性纽带,以生意、利益为理性架构的共同体。
  主流社会多次试图取缔高山半岛家族的资本、财富与影响力,集团共同体的价值日益增大,无数次地压倒亲缘价值。允许自组织团体存在的土壤正在消失,光靠给政客卖命已经没办法维持生计了,她们仅仅只是在苟延残喘,在夹缝中求存。老教母意识到,想要洗白家族,必须按照管理学的逻辑打造新的统治模型,她试图进入政坛,因为哪怕组织形式不同、目的不同、方式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现如今,白马兰的脑海中也不断浮现同样的想法。
  妈妈失败了,她应该从中汲取经验。妈妈想打造‘零背叛’的秩序,可这本身就是反人性的,试图用控制压制不确定性,只会造成烈度更高的反弹——齐格不就是这么死的么?白马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除了划定业务边界、整顿人事、推进合法化以达成全面的系统升级之外,她还需要为自己的权力划出真正的安全边界。她要建立信任,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小加兰违犯集团规则,究其原因,只是因为她很精干,比集团中的所有人都更聪明,更敏锐,更会钻空子。白马兰的智囊团需要这样的人。
  “——教母。”罗萨莉亚敲响房门,走到书桌前站定“例会已经结束了,Fidel对加兰家族的背叛行为供认不讳。她们的武器库在转移过程中被安东与弗纳汀截获,随后警方赶到现场,将他们留下的一部分枪支取走。您考虑清楚了吗?”她眼神明亮,带着某种期待,看上去兴奋异常,像只亟待指令的寻回犬。白马兰当然懂得她的渴望:杀死小加兰,取而代之,让自己的家族顶替集团内部的空缺。
  “是的,罗萨莉亚,我考虑清楚了。”白马兰伸出手,“到我身边来。”
  她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肃穆庄重,简单整理了衣襟,在白马兰的身边单膝触地,捧起她的左手。
  “几年来,加兰家族同我渐行渐远,让我非常惋惜,对于我与小加兰的关系,我也深感遗憾。原本我以为处死她的配偶可以给她提个醒,让她知道,在集团内部,我拥有完全掌控信息的权力,她应当迅速地、毫无保留地向我坦白。但显然,她误解了我的意思,用刻毒的想法揣测我,这伤害了我的感情。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你能明白,我母亲的时代早已结束,雇几个杀手报复仇家、追杀叛徒的日子一去不返。”
  “是的,教母,我明白。信息差让她措手不及,那套已经行不通了。”罗萨莉亚向教母起誓“在有关加兰家族的事情上,在往后的每次决策中,我都会相信并听从您的话。”
  “很好。”白马兰看向她的目光中充盈着赞许与肯定“我得告诉你,政府、法律、资本、媒体、文化,它们都一样,通过认知控制、暴力伤害、制度设计与心理引导种种方式,达到支配她者行为、思想和资源流向的目的,这就是权力的本质。权力能够让个人意志得以抒发,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逐权力,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所有人都是弄权者。即便外表清白矜贵如同祁教授之流,所追逐的也不过是‘拒绝追逐权力’的权力:她不支配她者,也拒绝被她者支配——那么现在,换你告诉我,你对于权力的追寻与渴望,仅仅止步于‘听从教母’吗?”
  她改变了。
  罗萨莉亚的嘴唇轻微地开合、颤抖,心火顺着脊柱延烧,汗珠从她的发际间沁出。在成为教母之后,混血普利希迅速地苏醒了权力自觉,并很快完成身份上的转变。她像她的母亲和姐姐那样发表长篇大论,看似在剖白内心想法,实际上对于自我的袒露度仍然很低。如果说她的母亲在经营人情与恐惧的秩序,那么这位新教母的统治逻辑则是种更加现代化的信息秩序,她在话语中的留白、在态度上的模糊塑造了她的绝对权威,使得罗萨莉亚不敢陈述自己的想法。
  “在我之前,‘教母’所代表的是一种神圣使命,是一种结合了终末论与救世主预言的产物,于是以雷奥哈德和小加兰为代表的老派成员不能接受我的接任,我理解。但开诚布公地说,我相信统治的合法性可以重新建构,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充分表明教母职位是能够被继承的,也是能够被转移的,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谁都可以当。毕竟教母不是古代的皇帝,在我看来,只是现代公司占据首席级管理位置的CEO,仅此而已。”白马兰轻拍她的手背“你不愿意告诉我,我不强迫你,我尊重你。”
  罗萨莉亚的眼皮低垂下去,垂到某个特定的限度便不再阖也不再动。简单来说,追随教母,集团将逐步转型为现代公司,谁都有可能登上C-level的金字塔,追随其她人则不然。
  罗萨莉亚不得不承认,教母黠慧且刁钻。下放权力或许只是维护统治的手段,但在这一刻,教母看见、理解并尊重她的欲望,她心甘情愿地接受教母的支配与操控。她想成为下一任掌权者,这使她没办法不认同教母的理念,毕竟只有这样,她才可能拥有登顶的机会。
  “教母,我愿意向您坦白,我对权力的渴望不会止步于听从您的安排。”罗萨莉亚亲吻她的戒指“但是您可以信任我,信任我的欲望和野心。我将支持您,听从您的决策,帮助您建立全新的的管理系统,清除异己、洗白产业,重塑西瓦特兰帕的道统。”
  罗萨莉亚能听见自己心脏的擂动与血液的轰鸣,她抬头仰视着教母的脸容,那在阴暗中半遮半掩的侧脸,眸色晦暗,唇线紧绷。她有一瞬间后悔自己的鲁莽、冲动与不加掩饰,然而教母只是屈起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的脸颊。
  “怎么处理小加兰,请您吩咐。”罗萨莉亚犹疑片刻,低头的动作略显慌乱“雷奥,她和小加兰是多年密友,她也参与了燃气税的事情。我有些担心。”
  “割舍加兰家族是并购失败后的解决方案,我不得不这么做。至于小加兰嘛…你若是担心,就去瞧瞧吧。”白马兰捏了捏罗萨莉亚的肩膀“我卖了雷奥一个人情,答应她让小加兰逃得远远的。你代表我去给小加兰送行,顺便把我的话转告给她:有关燃气税的事情,她比我聪明,成功欺骗了我,我愿赌服输。今天呢,是她棋差一招,不仅没有见到特伦蒂,还牵连了加兰家族,希望她也能服输。此外,经济犯罪科在找她。如果她不幸被逮捕,我顾念往日情分,仍然愿意庇护她。”
  “我明白了,我马上就去。”罗萨莉亚的头颅埋得更低了。凝视着她欲言无声的神色,白马兰收回手,掺杂着喜爱与欣赏的情绪突如其来,如子弹绞进肌肉与筋膜,一种莫名的偏爱引动了白马兰与生俱来的母性,她忽然笑起来。
  “我就瞧不上阿拉明塔那种冠冕堂皇的人,她甚至给自己的欲望找理由。我喜欢你的平铺直叙、图穷匕见,我也喜欢你的勇猛精进、雌心勃勃——你今年二十四岁,对不对?为了接手家族生意,你放弃了在高等学府继续深造的机会,但我会向你证明,这是值得的。”白马兰托起这青年的双手,向她发出邀请“做我的孩子,罗萨莉亚。”
  眼前是一张年逾三十的,透支了夜晚的脸,平静而决绝的目光中适时地流露出不多点的宽柔。罗萨莉亚没有忍住,小小地肝儿颤了一下,内心再也不能保持平静。她知道,教母是性情中人,一时情绪上头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或许等这阵儿微妙的感觉过去,教母看她又会变回之前那种看狗的眼神。可就在刚才的几个毫秒里,教母的身上有妈妈的感觉,罗萨莉亚的直觉告诉她,那种感觉并不是假的。
  “请用您的姓氏为我命名。”罗萨莉亚顺着她的力道站起身“请您严厉地教导我,培育我,并托举我。”
  “You will be no longer just a dull child from an impoverished background, you are my godchild.(你再也不是个不名一文的孩子,你是我的教女。)”白马兰取出自己用惯的钢笔,别进罗萨莉亚的前襟口袋,整理她略带褶皱的衣领,道“走吧。”
  楼梯间用猞狸灰的砖石砌出花窗,黑天上一轮冰冷的月亮。白马兰压低帽檐,同罗萨莉亚先后走出肉档,随后分道扬镳。里拉将车停靠在街边,正在等她。
  弗纳汀的破车里到处装饰着他烧制的玻璃挂件,一点儿最基本的安全意识都没有。白马兰踩着侧踏板坐进副驾,一把薅下后视镜前的小风铃,搁进中央扶手的杯托里,道“去医院。”
  车辆驶入主路,里拉瞥了一眼教母的侧脸,有些忧心道“文大小姐和祁教授那里还没有消息。我猜想,她们很难说服特伦蒂。”
  “这不是咱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么。特伦蒂恐吓议员、谋杀检察官、军官和生物材料公司的老板。祁教授想劝她放弃暴力手段,没准儿她还想劝祁教授拿起枪呢。”白马兰揉着眉头,想到此处不由失笑。
  泽塔·欧若拉的身份已经曝光,针对她的调查将从明天开始,现在该打明牌了。琼斯和帕兹局长随时都可以抓捕特伦蒂,白马兰最担心的反倒是祁庸,毕竟教授从善如流,她才是最容易被别人的逻辑劝服的那个人,当初能被文宜蛊惑,难保这次不会被特伦蒂勾走。
  沉吟片刻,里拉接着询问道“Fidel怎么处理?”
  “让雷奥决定。”白马兰有些困倦地闭上眼,“家族艺术馆的事情可能要往后拖一拖,通知加西亚,找个代理人。我很担心图坦臣的身体,而且…”沉吟片刻,她叹了口气“算了,先这么办。下个星期我要去玫瑰圣母堂,为罗萨莉亚洗礼,她是我的第一位教女,晚上在宅邸举办宴会,邀请方丹家族参加。”
  “需要先生出席吗?”里拉有些担心图坦臣的身体情况,这种高强度的社交对他来说或许有些勉强,然而在看清教母的神情之后,里拉识趣地闭上嘴。是了,当然需要,如果图坦臣先生不出席,那么谁来承担‘先生外交’的职责呢?
  “我会跟他说明的,里拉。”白马兰的语气显然带有些许警告的意味:别总操心不该操心的事儿。
  或许图坦臣应该接受,幸福没有固定的阈值,人生也不是简单的程式,哪怕他已经很努力,有可能最后的成绩单上还是写着不及格。人生万万千千的结果,幸福只是其中之一,相比之下也并无优劣分别。幸福的人恒常幸福,不幸福的人也总是如此,说到底,各人还是过着各人的生活,无法相互评判,无法相互称量。为家族奉献,为丈妇操劳,他就是这个命。白马兰真心实意地希望图坦臣能够早些想明白这一点。
  越野车在医院后门停下,晚间的潮热已经散去,只剩下消毒水的味道,被情感与诊疗单阻滞着在空气中奔逃,凝重的氛围是命悬一线时对理智与信念的双重祈祷。但往好处想,人固有一死,在这方面,白马兰的心态总是很积极。
  又到半夜,每每抽出空来探望图坦臣,都是这个时间点,对他这样的病患来说实在有些不公义。白马兰沿着走廊内侧向纵深处行进,意外地发现他病房的门缝底下透出一泵温暖的昏黄光晕,将流未流。
  或许是还没有睡?白马兰从兜里掏出ID卡,刷开门禁——她也不想用这种偷感很重的姿势,蹑手蹑脚地溜进病房,显得人很猥琐。但怎么说呢,都怪她今天穿了双硬底的皮鞋。
  靠在床头浅眠的图坦臣被这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啪’一声脆响。书脊弹动两下,倒扣在地上,白马兰看清封面的标题《公共话语和心灵图像:绘画中的视觉秩序理论》
  “又在学专业?”她笑着弯腰,捡起书,拂去表面本不存在的灰尘,递还给图坦臣。
  “几点了?”图坦臣醒得很突兀,高频率的呼吸未免略显急促,他揉着太阳穴缓和了一阵,从床上拿了只靠枕递给白马兰,道“又忙到这么晚,辛苦了。”
  白马兰弓着腰布置好自己的舒适小窝,在床边的单人沙发中美美落座,说“还好。”
  她的神情不肃穆也不庄重,甚至有些嬉皮笑脸。想必她又有些不大中听的话要说,又有些强人所难的要求要提了。图坦臣盯着她瞧了片刻,慢悠悠地转过脸,随手从床头拿起纸笔,“做我的模特,给你画张速写。”
  他这一天天的没有事情做,透过病房内侧墙壁上小得可怜的窗户看走廊外的街巷,散点透视的钢笔速写画了厚厚一迭。白马兰心虚地舔了舔牙颈的弧形曲面,翻看着图坦臣的草稿,说“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嘘。”图坦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别动。”
  白马兰老实地坐定了。
  该怎么跟他开口呢?笔尖刮擦纸面的声音引起焦躁的幻觉,唰唰响个没完,白马兰觉得很烦,想去天台坐着抽根烟。该怎么告诉图坦臣,她预备在特伦蒂的事情结束以后,跟着文大小姐去中土避避风头。图坦臣得选房、买车、搞装修、学外语,还得给伊顿挑个新学校,这是重中之重。这样忙起来,他的入学时间又要被无限期地推迟了——或许可以先报道注册,把学籍挂上,然后办个休学?或者艺术专业可以全部线上授课吗?
  白马兰从来没了解过,不太清楚。但显而易见的是,图坦臣可以帮她购置艺术品抵扣税款,加西亚却不会每天早上六点钟弹射起床给她熨衣服,比起家族艺术馆,她的私生活更需要一位靠谱的主理人。
  “图坦臣,我是觉得…”
  “可以。”
  “——嗯?”迟疑了两秒,白马兰困惑,“我还没说呢。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我的回答是:可以。”图坦臣画完最后一笔,合上笔帽,‘咔哒’一声轻响。他郑重地看向白马兰,说“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很认真地思考过了。我知道你的性格其实很敏感,埃斯特,没有及时察觉到你的失落和受伤让我有些抱歉。可说实话,我不想揣摩你的情绪、猜测你的想法,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任务,毕竟我不是你,我永远都不可能理解你。”
  他没有给白马兰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其实原本,你可以大概地跟我说一说,但你没有那么做,你可能觉得为难,觉得不值得,或者没必要。总而言之,你不想说就算了,直接告诉我怎么做就好,我会照办的。”
  这其实是个好结果,让她非常省心,也非常满意。她预感自己快要走向人生巅峰了,事业爱情双丰收,利场情场两开花。但不知道为什么,图坦臣这种不留余地的态度让她浑身不自在,似乎自己亏欠了他什么。
  “可以商量。”埃斯特摆出弱势的姿态,戳了戳他的掌心,试图和他拉近些距离,图坦臣的目光从她的指尖上移,回到她的脸上,她抿住嘴唇,眨了眨眼,看起来有点可爱。他的新方法奏效了,一贯的路径依赖被打破,他态度截然地走了埃斯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了。图坦臣的胸膛轻微地起伏着,摇头道“不用勉为其难地和我商量了。”
  “你是认真的吗?”白马兰收敛笑容,渐渐变得有一些正色,动容的神情从她的双眼浮现。
  此刻埃斯特一定被感动了吧?
  图坦臣略带苦涩的心底泛起轻缓的涟漪,他不合时宜地、臭美地想着,虽然埃斯特三夫四侍、处处留情,但他还是勇敢地肩负起后勤保障任务,大包大揽地承担职责,埃斯特一定被他迷死了吧?
  “我是认真的。”图坦臣听见另一个被困囿在涟漪中心的自己不断地恳求、挣扎,但他拒绝理会。
  “你知道的,埃斯特”,图坦臣握她的手,温暖她冰凉的皮肤,“人生没那么长,其实我们可以先去完成你的梦想。”
  “我…”白马兰茫然地摇头“我很抱歉?”
  “不要抱歉。”图坦臣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他轻轻歪过头,将脸颊贴上白马兰的手背,笑得温存体贴,“为什么要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