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情书”
作者:羊肉铺子      更新:2025-10-22 16:12      字数:4595
  每年高叁毕业离校前,四中都会办一场晚会——用以送行的,毕业晚会。
  晚会流程没什么特别的。待月落繁星满天,主持人先登台演讲一番,然后各类节目依次上场。全校师生拿着小零食小板凳在台下观看,等演出结束,再带着自己的垃圾和板凳各回各家。
  节目报名在晚会开始前一个月。
  那时候,照片还没在学校里散播开。
  上次的运动会令谢姝妤些许敞开了心扉,于是今年的晚会,她也报了名。
  ——谢翎之毕竟要走了,回想相恋这一年,在感情上似乎一直是他在主动,即使面对她消极的回避,热情也不曾减灭半分。
  谢姝妤准备大胆一次,在这象征离别的时刻,当着所有人的面,回馈他一场含蓄、热忱、而又隆重盛大的告白。
  她报的节目是小提琴独奏。曲目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自从六年前发生那件事,她已经许久没碰过小提琴。但是,这一封“情书”,她想亲手奏给谢翎之听。
  六年没拉小提琴,难免有些手生,谢姝妤把小提琴取去了闫阿姨家,每晚都练上半个小时,放假时也会带回老爸家,让谢翎之陪着她练。
  那些个暖阳明媚的午后,她就坐在窗边,擦琴,调弦,涂香,摆谱,然后对着书满乐律的琴谱,徐徐地拉动琴弓。偏一偏眸,就能看见半卧在床上的谢翎之,他单手支颐,笑盈盈望着她。
  在他那儿练琴的时候,效率格外低下。
  谢姝妤总是忍不住偷瞄谢翎之,谢翎之也一直歪头盯着她看。视线交汇,他就翘唇一笑,什么都不说,上挑的眼尾却饱含旖旎风情,胜却千百句甜言蜜语。
  这种时候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认知,谁先移开眼,谁就输了。
  谢姝妤于是也盯他,不肯服,哪怕旋律已经不知不觉地断开,心跳也乱了套。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勾缠的视线间暗潮涌动,被他流转的眸光挑拨着,犹如她调节弦音般,拨弄出缱绻暧昧、而又悄无声息的情调。
  静悄悄的,让她能够清晰听到胸腔深处的怦怦跳响。
  最后往往还是谢姝妤落败。她装傻充愣地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续上旋律,借着乐声掩盖心跳,在琴弦飘起的松香中,低下微微羞红的脸颊。
  那段时间,谢姝妤无比期盼登场演奏的那一天。
  她觉得,这或许是她这十七年来做过的最大胆、也最勇敢的决定。
  然而这首小夜曲,最终也没能陪她一同登台。
  她和谢翎之的恋情……乱伦的秘密,在校园里曝光时,距离晚会还有半个月。
  谢姝妤每天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不敢抬头,不敢露面,不敢站在阳光下。她无数次犹豫要不要放弃晚会的表演,后来还是选择了上台。
  做决定的那天,也是她骗谢翎之,自己变心了的那天。
  次日,她就联系班委,修改了演出节目。
  从小提琴独奏,变为个人独唱。
  演唱的歌曲是《Kamin》。
  定下这个曲目时,谢姝妤心想,人果然不能把话说得太绝。
  明明还有更大胆的决定接踵而来。
  “我听懂了那首歌的歌词。”谢翎之低哑地说,“那还是你第一次上台唱歌,很好听……你是唱给我听的,对吧?你想告诉我你坚持不下去了,不想和我继续了——”
  “你没懂。”谢姝妤打断他,音量幽微得如同自言自语,眼眶蓄满潮热,“……你没懂。”
  当她站在台上时,台下皆寂,一双双望向她的眼睛中,审视掺着好奇。
  谢姝妤开始庆幸自己放弃了小提琴演奏,不然这会儿,拿麦克风都发软发抖的手根本没法端稳琴弓。
  她一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丑。
  谢姝妤收拢五指,握着麦克风,抵到唇边,随伴奏乐响而启唇低唱:
  “В камине в шесть утра”
  (凌晨六点在壁炉里)
  “Фотография твоя”
  (残余你的照片)
  “Горят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燃烧着关于你)
  “О тебе”
  (的回忆)
  “У камина в шесть утра”
  (凌晨六点在壁炉旁)
  “Разбитая душа”
  (破碎不堪的灵魂)
  “И все твои обещания”
  (还有你所有的承诺)
  “Пустота”
  (消失殆尽)
  “В камине в шесть утра”
  (凌晨六点在壁炉里)
  “Твой маяк подарил мне боль”
  (你的光芒使我感到伤痛)
  “Устал я жить все обиды тая”
  (我已经厌倦了掩饰自己的伤疤)
  “Уходи, за собой закрой”
  (离开吧,不要回首)
  “Сколько бы я ни просил,Ну ты же знала”
  (无论怎么苦苦哀求,你也一定深知)
  “Что меня теряла”
  (你已经失去了我)
  “Я босиком по стеклам,Бегал так упрямо”
  (我赤脚在玻璃上,固执地奔跑着)
  “Если бы не твой милый голосок”
  (如果不是因为你甜蜜的呼唤)
  “Я бы упал сделав последний вздох”
  (我会奔跑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И звезды мирно падали Как будто для меня”
  (——所有的星星都温柔地坠落在我身边)
  “Я каждый раз загадывал”
  (每次我都向上天祈祷)
  “Тебя не потерять”
  (永远不会失去你)
  “Но больше не могу”
  (但我已经无力坚持下去)
  “Я просто мучаю себя”
  (我只是在折磨自己)
  “Теперь ты больше не моя”
  (现在你已不再属于我)
  “В камине в шесть утра”
  (凌晨六点在壁炉里)
  “Фотография твоя”
  (烧掉你的照片)
  “Горят 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把曾经的回忆付之一炬)
  “О тебе”
  (关于你的回忆)
  谢姝妤轻轻地唱着,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站在台上的那天。
  四中懂俄语的人不多,但几乎人人都有手机,有人在音乐软件上搜了她的歌,看过歌词后,目光流露出一抹微妙的了然。
  谢姝妤伫立于高台之上,睨着下方逐渐增多的交头接耳,和那些变幻的目光,眼底只余荒漠般的冷寂。
  不是好奇她和她哥的事吗?
  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
  他们相爱过,分手了,就这么简单。
  谢姝妤又眺向座位的最后方,望进谢翎之那双正深深凝视着她的乌黑眼眸。她分辨不出那里此刻裹含着什么样的情愫,那双眼睛被夜色染得太黑,连舞台上的霓虹灯都照不清明。但她觉得应该是憎恨。
  将近一年的甜蜜相守,离别之际,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可这仍是她给他的一封情书。
  一封盛大的,不顾一切的,分手式情书。
  “我在跟所有人说,我爱你。”
  “我在跟所有人说,我们分手了,因为我好累,坚持不下去了。”
  “我把……”喉间哽噎了下,谢姝妤吸了吸鼻子,眨掉眼里盛满的泪。也许是因为身体在高烧,连带着心理也脆弱了许多,她啜泣着说出真心话:“我把所有的难过都自己背了,什么都没跟你说。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也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我很害怕,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想别人发现咱们的事情,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就好了,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过完以后——”
  喉头又是一哽。
  谢姝妤眼睫微微地动了动,声线细弱:“……可我应该没有以后了。”
  “什么意思?”谢翎之恍然醒神,警觉地问:“什么叫没有以后?”
  谢姝妤静了良久,轻轻道:“晚会那天,我下场之后,去了教学楼的天台。……打算跳楼。”
  拢在肩头的手掌霎时收紧几分。
  “当时,我在上面站了很久,差一点就把腿迈出去了,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看到有一对情侣从学校后面的树林里走了出来,停在树林边,在那接吻。我就想到了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以前也在那里约会过,接吻过。然后我想,如果我这个时候跳楼了,你可能还对我有点感情,说不定会难过……自责什么的,至少等你去了北京以后,再跳吧。我就下来了。
  “但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跳。”谢姝妤喉咙闷塞地呜咽着,哭得睁不开眼,“因为你走了以后,我很想你,我特别想你……我一直在等你联系我,打电话发消息什么都行,我怕我错过了,就一直没跳,可你一次也没有——”
  “我有和你的同桌朋友联系。”谢翎之生硬打断她,“我拜托她们告诉我你的近况,拜托她们平常多关照你,拜托她们……多看着点你和周长琰,不要让你们走得太近。——你说我该怎么直接联系你?每次我打开和你的对话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怕说错了话惹你烦,被你更讨厌。”
  ……居然都这样了。
  他们之间,居然都变成这样了。
  谢姝妤捂住泪痕斑斑的脸,将头颅埋得更低,无心再争论任何。
  她绝望道:“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哥哥,我好痛苦,我活着……我活着好痛苦。你走吧,不要管我了……真的,别再管我了。”
  留她自己在这里吧。看这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应该烧得不轻,就这样放着不治,很快就会加重,慢慢地她就死掉了。要是太难受,她就自己去厨房拿刀割腕放血,那样会更快些。
  谢翎之沉寂许久。
  再开口时,音色肃重而深长:“姝妤,最近有好好去看医生吗?”
  “……没有。”谢姝妤说,“没有再看医生了。”
  从照片曝光那周,看完心理医生过后,她就没再去了。
  因为,那天晚上到家后,她发现了自己最严重的一块心病。
  那天晚上,谢姝妤是自己打车回的家。顾岚下午去了趟潍市,回来得比较晚,没来得及接她,不过等她到家时,顾岚已经在家里了。
  “今天那个小男生是谁呀?”
  她在门口换鞋的间隙,顾岚凑过来问她。
  “五班一个同学。”
  “你俩怎么突然约着一起吃饭?”
  “他之前帮过我,还他一个人情。”
  “哦,还人情啊。”顾岚看上去有些失望,“还以为你是和你哥分开之后,物色上了别人呢。……不是就不是吧,反正如果有合眼缘的alpha就试着处处看,只要不影响成绩,妈妈不会干扰你的。”
  谢姝妤蓦地步伐一顿。
  她停在卧室门口,没再前行,往后转过头,望向顾岚。
  顾岚不明所以:“怎么了?”
  谢姝妤盯着她,默然不语,眼神却直愣愣的,令人心里发慌。
  ——她忽然醒觉,她今天中午,包括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和当初的顾岚其实没什么两样。
  遇到难以解决又不想面对的问题,就远远地逃避开来。哪怕知道逃避一无所用,甚至会让事情更糟,哪怕逃避的过程会伤害到别人,也依然怯懦地逃避着。
  她和顾岚是一样的人。
  意识到这点的霎那,谢姝妤心头忽而涌起一股极度的悲哀和憎厌。
  她缓慢收回视线,转过身,开门进了卧室。
  “……没怎么。”她说,“我只是想说,我以后不用再去看医生了。”
  “啊?”顾岚一怔,“为什么?”
  “不为什么。”谢姝妤一边关门,一边淡然地说:“我就是觉得,不用再去了。”
  这块刚刚发觉的心病,她耻于对任何人倾诉出口,对医生也是。
  所以,没必要再去看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