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龙潭
作者:
JCYoung 更新:2025-12-16 14:44 字数:3572
走出简报室,来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着的门,上面除了冰冷的编号,什么都没有。
寂静像浸水的毛毯沉甸甸地压下来。
过道里,顶灯每隔好几米才亮一盏,灯泡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她盯着自己拉长的影子,忽然一声极轻的响动钻进耳朵——
“呜......”
像是被捂住嘴的猫叫,咚一声闷响接踵而至,如同沙袋砸在棉花堆上,很短促,快得让她以为那是紧张过度下的耳鸣,可后颈汗毛已然悄悄竖了起来。
女孩不由自主瞟向声源处那扇门。只见门缝底下,暗红色的液体正一点点渗出来,慢吞吞在地面上摊开一片来。女孩心下一凛,是血。
前面还有扇门虚掩着,里面墙上影影绰绰挂着些铁家伙,有的带弯钩,有的形状怪得很,叫人心里发毛。
她不敢细看,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偏偏这时候,前面拐角传来了动静。
两个穿制服的男人架着一个“人”走过来,被架着的那位,脑袋耷拉着,长发遮脸,腿软软拖在地上,鞋底在地面划出两道断续的血线。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女人,那女人衣服斑斑驳驳的,颜色深得发黑,经过时,一股浓烈的铁锈腥味儿冲进鼻腔来。
女孩不自觉就打了个激灵,她加快步伐,只差一点就要撞上舒伦堡那像堵墙似的后背。
可走在前面的副官像是聋了瞎了,连步幅都没有改变半分,仿佛身后的一切,那闷响,那血迹,统统不存在似的。
他只是向前走,军靴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规律又冰冷的“嗒嗒”声。
“请、请问…”女孩的声音轻得快被脚步声给盖过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舒伦堡的脚步没停,只放慢了半拍。“审讯区,女士,刚才…是在审伪装成修女的波兰间谍。”
年轻副官用余光瞥了眼身后亦步亦趋的女孩,她整个人像株被寒风裹住的白茉莉。
指挥官到底在想什么——
到了现在,他当然清楚自家上司对这位克莱恩上校的女人,存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心思。可即便是没尝过恋爱滋味的他,也知道追求姑娘该去香榭丽舍大道的咖啡馆,该带她听巴黎歌剧院的夜曲,或是去塞纳河边看落日。
专程绕路经过审讯区……难道把人吓坏了更容易得手?这思路也太别致了。还是说,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安全教育”?
而他不知道的是,跟在身后的黑发女孩,此时也在为同一个人迷惑,可她迷惑的,却是另一件事。
修女,间谍?俞琬指尖微微发凉。她自己也是有秘密的人,君舍叫人带她路过这儿,是偶然,还是故意?是敲打,还是…单纯想吓唬她?
这纷乱的念头刚落下,就试探着开了口。
“请…请问”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出于寻常的好奇,“每个来参加‘培训’的人,都会、会经过这里吗?”
舒伦堡侧过脸,视线在那张煞白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漂亮小脸上停了两秒。
“看情况。不过您身份特殊,多了解一些…没坏处。”他顿了顿,念出长官让他提前背熟的台词,“刚才那女人,就是在医院帮忙时被发现的。所以,保持警惕总是对的。”
俞琬跟在他身后,心一点点沉下去。医院?这话里的意味太明显不过了,她不敢再问,只能把翻腾着的不安,悄悄攥进掌心里去。
就在这时,他们拐了一个弯。
俞琬抬起头,呼吸蓦然滞住了。
眼前是一整面贴满了照片的墙。男人,女人,年轻的,年老的,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每一张脸下面都贴着标签:姓名,代号,还有用油墨盖上的“极度危险”、“格杀勿论”。那些红字刺眼得厉害,像一片血色森林冷冷凝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舒伦堡终于停下来,用一种参观博物馆展品的语气开了口:“这些都是最近被处决的,巴黎的破坏分子和间谍。”
“诊所,”他继续道,“是个特别的地方。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容易被利用,并被不该注意的人注意到。”
这话像一瓢冰水兜着头浇下来,他分明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诊所也是被“注意”的一员。
俞琬手指不由得颤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地钻进脑海来:自己贴在行医执照上的证件照,是不是也曾被钉在这栋楼里的某个地方,被这样冰冷的审视过?
她不敢再想下去。
而舒伦堡已经示意她上楼去,厚重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世界静得只剩下她自己过快的心跳声。这是要去哪。又一个审讯室?还是更可怕的地方?
每上一级台阶,不安就加重一分,连空气都变得粘稠。
门开的瞬间,截然不同的世界涌过来。
这是个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将外面阴沉的天空都映得开阔了几分,空气里飘着旧书页和大吉岭茶香。墙边有一大面书柜,一旁还挂着一幅十七世纪的田园风景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大学教授的书房。如果忽略另一侧那面猩红的巨型卐字旗的话。
这和方才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简直两个极端。可偏偏,掌控外面那个世界钥匙的人,就坐在这,用看似无辜的姿态看着她。
君舍的目光落在女孩发顶,那里有个小小的可爱发旋,一根黑发不听话地翘起来。
“小女士,吓到了?”他薄唇微启。
他示意客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却保持着斜倚桌缘的姿态,既不过于靠近带来压迫,也不因疏远显得冷淡,是一种属于他的,游刃有余的观察距离。
“脸色白得像教堂里的石膏天使。”男人饶有兴味地打量了她一眼,“我以为医生的胆子都挺大。”
俞琬垂下眼,指尖下意识刮着丝绒沙发的纹路。前一刻还踩在血迹蜿蜒的走廊,转眼却跌到了另一个空间去,这种割裂感让人有些晕乎乎的,缓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她能说什么,承认被吓到吗?如果这次,吓唬她是君舍的恶趣味的话,是不是正中他下怀,让他更来兴致了?
那强撑着摇头呢?自己现在坐都不太坐得稳的样子,说出来…自己都不会信。
君舍等了等,没等到预期中惊慌的啜泣或脆弱的服软,只听见座钟秒针行走的声响,那声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大得让他莫名有几分…尴尬?
啧,他刚刚的确是想吓吓她,让这天真得不合时宜,满脑子都是病例和药瓶的小兔明白,拒绝他的安排会有多危险。
可看这样子,小兔怕不会吓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俞琬坐在柔软的丝绒沙发里,可身体却比简报室那会儿还要僵硬了。空气就这么胶着着,她总不好得什么都不说,脑子里转过好几个词,最后拣了个最中性的:“有点……震撼。”
女孩悄悄希冀着,这大概就是今天这场“安全教育”的终点了,或许,君舍会发表几句总结陈词,然后她就能逃离这地方,乘电车回去。
可下一秒,她彻底愣在原地。
“既然来了,”他语气随意,像主人在饭后邀请客人参观自家后花园,“不如看看这栋楼的其他角落,这里…比人们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他眼神里藏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就当作博物馆的私人导览,毕竟,像文医生这样特别的访客可不多。”
说得轻巧至极,可只有他自己清楚,前面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
俞琬的心像被一只手轻轻攥了一下。
还要去别的地方?光是刚才那些画面已经让她后背发凉了。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发紧,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挤出来。
现在在龙潭虎穴里,她没有说不的资格。拒绝大可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些,说不定真要惹怒了君舍,下一刻他就会变脸,直截了当把她送进这里某间可怕的审讯室里去。
只这么想着,她就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蹙着眉,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幽深的长廊里,君舍走在侧前方,双手松松插在西裤口袋里,从容得像个百无聊奈的导游,半步之隔的娇小女孩低着头,盯着男人军靴后跟,像个怕走失的孩子,默默跟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是我们的人文阅览室。”
这里充斥着书香。橡木书架高及天花板,层层迭迭摆满了烫金封皮的典籍,几个军官坐在桌旁批注书籍,若不是他们臂上骇人的袖标,这场景或许会让人以为是哥廷根某所古老大学的阅览室。
没等她细想,女孩又被引了一间像是咖啡馆的地方。
暖黄的灯光、咖啡的醇香,黄油的甜腻一齐漫过来,几位军官围着圆桌低声谈笑着,留声机悠悠转着,旋律从舒伯特小夜曲转到了《死神与少女》的乐章。
连玻璃柜里摆放的可颂,都和塞纳河左岸那些百年老店别无二致,酥皮层层分明,泛着诱人的金黄色。这一切都太“文明”了,维持着一种属于旧日欧洲的、褪了色的宁静与优雅。
任凭谁也无法想象,这份文明竟与那些血腥、惨叫和生命无声流逝的地方,同在一层楼。
女孩藏在裙侧的小手轻轻蜷了蜷。
君舍侧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你看,这里并不总是大家想的那样”的闲适表情,又透着点展示私人珍藏的得意。
如果不是紧接着发生的那一幕的话——
那几位军官,在瞥见棕发男人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讶异一闪而过,下一秒条件反射般齐刷刷立正又坐下。空气陡然间变得局促又安静,几个人僵坐在那,一副想走却又不敢走的模样。
啧,扫兴。君舍微微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