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瓦利尔没有雨-5
作者:
西斯卡跑了 更新:2025-06-11 16:39 字数:4826
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是,我在孵化基地的人气蹿升是在他们得知我曾是个演员以后。
卡拉托人低价购入了块二手平板,自此板不离手,没过多久就在网上搜完了一遍所有人的名字——可惜大多数名字查无此人,毕竟没有人想要想起自己曾经是谁。
只有热奈尔心理素质过硬,自愿给了卡拉自己的真名,于是围观年轻时的热奈尔的时装大秀成为酒馆上午的热门活动。
下雨酒馆有两台大显示屏,晚上供客人看看球赛,或者播放个歌曲MV之类的,上午时段则被卡拉不由分说占用,叫着十几个人一同品鉴高清4k高奢时装秀。热奈尔欣然应允,左手一根烟,右手一杯酒,有一搭没一搭地点评着——谁是个贱人,谁的台步烂透了,谁私生活混乱,谁又是个被同行顶礼膜拜却出场费就是上不去的大神。不过她从不看最近几年的秀,说受不了那个,这个世界的时间还是截止到与她的记忆平齐为好。
相比热奈尔,我被卡拉搜到则纯属倒霉——我懒得想花名,再加上与我同名、又被外网媒体争相报道的同僚属实不多,不一会就被她翻出了《月亮河》和《通天》,还他妈是盗版资源。因此,在朝禄第二天闻声赶来时,我正面如死灰看着自己的高清床戏被卡拉在大屏幕上循环播到了第叁遍——事实上我已经无地自容到躲在角落里抽烟了,但朝禄一把把我拽回大屏幕前,盯着看了许久,最终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我问他有何高见,他打手势,确信地说:你没插进去。
我:“……”那不是废话吗。
他歪了一下头:为什么?
热奈尔的手语是我们中最好的,见状哈哈大笑,解释给众人听。
剩下的人可能是被触发了什么成年人的优越感机制,反应片刻,一同发出会心的应和声,争先恐后向他解释起“外面世界”的规则,例如电影是虚构的、性是有禁忌的,以及演员的职业道德之类。朝禄听完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很喜欢外面的世界。你们有很好的规则。
莉亚幽幽说了句“跟克莱尔岛比,哪里都是人间天堂”,让朝禄陷入疑惑:为什么?热奈尔朝他比划:还记得我说过吗?性不应当被滥用——可这不是让人舒服的事吗?
热奈尔噎了一下,反问道:“你觉得舒服吗?”
朝禄坦然回答:让人舒服,我就舒服。
伊万听完我的翻译,在旁边一拍大腿,“操了,我也想他妈的富。”热奈尔无可奈何地摇头,“没办法,他们那种高级定制从小被灌输的都是那一套东西。”但这反而我感到好奇,转问朝禄:“那你当初为什么想要离开克莱尔岛?”
朝禄愣了一下,犹豫着起了好几个手势都没成功,最后才慢吞吞地比划道:我想要见到同伴们曾描绘的自由。
“那你……喜欢这样的自由吗?”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见过那种东西。这里不是真正的自由。
热奈尔翻译完成,酒馆众人陷入了沉默。
孵化基地里的人有两种,乐于提及外面的小孩,和不乐于提及外面的大人。后者对此讳莫如深、自欺欺人,而前者则时不时出于好奇地、毫不体贴地打破这个禁锢,导致后者总是很容易就破防——怪好笑的,又有些可怜。
利其尔好心想打破僵局,手往屏幕一指就把我卖了,“Yao的腹肌在这个角度性感极了。”伊万闻言瞥了一眼,很自然地不屑跟道:“太不明显了,老子年轻时的腹肌可比他有型。”我说滚。
卡拉不停笑,点评倒是文艺,“我喜欢这个女孩,她的眼睛里有雨林的气息。”然而,正当热奈尔想招呼他们继续欣赏电影后续剧情时,朝禄看着我,一比一划地说:但是我现在想逃出去了。
“……为什么?”
我要替他们看家乡的海,还有城市、村庄、田野、山丘——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所以,请再教给我更多的规则吧。
手势打完,我和热奈尔一时没想到要怎么接,一旁莉亚则好奇问他说了什么,我翻译了一遍,她蹙起眉头,“要是你到了外面的世界,却不喜欢呢?”
朝禄说我会适应。
莉亚勾了勾嘴角:“有些人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邪恶——比你看过的任何书、任何电影中的恶魔或者杀人狂都要邪恶……那你要怎么做?”
朝禄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可能会很难过,也很失望。
莉亚便也笑了,了然。
但是我曾答应会试图勇敢。朝禄继续说:死于恶意好过死于不自由。
这回不止莉亚,大家都笑了,利其尔颇有深意地重复了一遍这话,摇了摇头——真是孩子话。
是,多么无畏,多么无知的话啊,死于恶意好过死于不自由。
可是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记得那个阳关明媚的上午,在从未踏足杜瓦利尔以外的土地的朝禄说出那些话时,热奈尔、莉亚、卡拉、利其尔、伊万还有我——我们这些经历过“外面世界”的人用几乎轮番上阵地拷问他:如果是你料想不到的苦难呢?如果无法承受那些伤心和痛苦呢?如果你后悔了呢?如果你根本不能理解一切的原因呢?
我们似乎断定他的笃定源于天真,承受不能人事无常的痛苦,以至于最后朝禄望着我们,一比一划地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还未被外面的人事艰辛染上尘埃的眼睛,惭愧之余,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杜瓦利尔离我生长的地方太远了,太阳像是晒得裂开的橘子皮,夜色里陌生语言谈论着的生存、交易、欲望永不谢幕。我几乎要习惯日复一日被菲比先生的打鸣吵醒、听隔壁的伊万咳嗽着大唱来自他的家乡的上世纪老歌,争吵的人是卖椰子水的小贩或卖二手泳衣的摊主,而热门话题是酒吧、按摩店、小旅馆、赌场里又有谁在招短工或者如何行贿和躲过巡逻的盘问。所以,很难想象在很多年以前,在那些安定平和的晨昏定省、与同窗争相抄作业的午后,抑或是厚重得让人昏昏欲睡的大部头中,少时的我曾日日研读人们如何用种种惨烈的事迹描绘一条光荣的道路。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作“所有命运里的馈赠都被暗中标好了价格”或者“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终赦免”,只是一味认同、一味称颂。自然,这些行为又全都被后来的我推翻、唾骂、抛诸脑后。
年龄增加的坏处之一是逐渐在看任何事物时都下意识投射曾经经历过的人或事的影子,就像滤镜,从而越来越难以看清一样事物原本的面目。你越来越擅长用习得的知识和经验服务你要做到的事,可这无助于判断命运——你未必越来越清醒,只是越来越适应,直至在一番自作聪明以后被卷入命运的洪流。
那有没有一条不会后悔的路?下雨酒馆里的每个人大概都问过这问题,有没有一条让你踏上以后即便遭逢痛苦也不后悔作出的选择的路,让你不必麻木地适应,心甘情愿殉上生命?
这种高深的问题我显然解答无能,于是决定选择试图信任我的朝禄的聪明,对,我该试一试——“禄禄,”我叫他,“你说‘我曾答应会试图勇敢’,是什么意思?”
剩下几人都有些意外这问题,热奈尔大概是怕把朝禄累着,帮他解释,答案显而易见——他答应替他的同伴们逃出去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朝禄遗憾地摇了摇头:那时我们太贫乏了。我无法答应他们任何事。
“所以你答应了谁?”
他眨了眨眼睛,笑了:我答应我自己不要死,向前游。
杜瓦利尔的阳光太旺盛,刺目得让我有种眩晕的错觉,我不再能分辨这是回忆还是我的想象,因为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张秋辞告别时的话、甘蜜告别时的话与朝禄的此情此景一齐回荡在我脑中,一会是秋姐唱完歌后说的那句“错就是对,对就是错,什么都能从头来过”,一会又是甘蜜哀矜似的那句“向前走,别回头”。
我曾充满困惑地望着她们的背影走向死亡,而现在我清楚,现实中她们已不会有机会给这样的表述。如果1997没有闲到凭空为我熬鸡汤的程度,那么只剩一种可能,如果这场游戏源于现实中的王飖,那个生死不明的主角,或者说我,随便什么人吧,这是一封不见天日已久的遗书。
——就像我小时候也能张目对日,那时我对天空的判断一定胜过现在这双见风流泪的眼睛,就像我也曾在那个春天怀揣过难言的热情,那时我对生活的判断一定胜过后来的行尸走肉。这世上早已没有使我正确的路,回头望去全是错误,我当然可以选择放弃,那是一条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但我也可以做那个我最爱的某个瞬间的信徒。A或者B,我总可以选的,不是么?
渐渐地,我被一阵刺目耀眼的光包裹起来,回忆中下雨酒馆、朝禄和众人、窗外熠熠生辉的热带植物都在变得模糊,而它就像有生命似的,裹挟我穿过南岛上的一草一木、穿过漫无边际的海洋、穿过金色的原野和自西向东奔流不息的江河。
我下意识攥紧了仇峥的手,而他轻轻拍了下我的手,“别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哭了还是困了的缘故,面前仇峥的面容越来越模糊。这个世界由我掌控,没有我的允许就没有一个人会死去……回去……对,我不是一直想要回去吗……那我为什么会感到一阵心慌——那代价呢,代价是什么?我逐渐着急起来,哥不是说过要带我走吗?我们接上禄禄就一起回去,好不好?可是回去哪里呢?我早就没有家了。
不,不能想,我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只要我发自内心地相信,一切就会按照我的意图改变,金色梦乡……那不是个听上去就让人觉得充满希望的结局吗——可那都是假的。
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呢?
而仇峥看着我,动了动嘴唇,“也别回头。”
我摇头,他却松开了手。
眼前的光愈发炽盛,我不由闭紧眼睛,再睁开时,空气里是一阵雨后潮湿的青草地气息,伴着一阵电视里传来的载歌载舞——再不用什么信息推送,因为那是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时候。
那天,王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抵,隋唐主动帮他取来,两人一起坐在深咖色的餐桌边,看那枚盖着校名印章的白色信封。它比A4纸更大些,隋唐捏在手里,抿着唇笑,好沉啊。
王飖见他如此兴奋,殷勤地找来香槟和拍立得,两人刚一拆开信封,王飖就迫不及待拎着最上方硬质的卡纸直跑向后院,环过隋唐的肩,手指覆着他的手指摁在香槟上,一,二,叁——香槟瓶塞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雀跃的抛物线,落入隋唐家的后院里面。
粉白色的木槿花灼灼盛开,南天竹郁郁如火,隋唐一手捏着他的通知书,一手拎着香槟颈冲他笑,而他摁下拍立得,定格下了这个瞬间。
后来隋唐说要给他照相,他贫嘴躲开了,隋唐又说要合照,他又说肉麻,也没有拍,所以在王飖的记忆中,那张唯一的拍立得照片是如此完美,每一样都是他所爱,没有丝毫阴霾。它们就像一颗种子,在他最快乐的时候种下,从此生根发芽,盘桓在他心上,一枝一叶缱绻。
后来他可能也明白过来,那种喜悦其实无关情爱,更超过无关痛痒的欢谈,那究竟是什么呢?少年时的王飖只花了一瞬思考,就将这问题抛诸脑后,因为他那时还有很多朋友,还有太多事要庆祝、太多人要见。而我有幸与他分享了那个瞬间,所以我知道,那是一场再值得庆贺不过的繁荣。没有人不爱繁荣,只是瞻前顾后的人习惯了忧虑之后的风霜雨雪,而少年人不怕这些,他们热爱繁荣就像草木爱雨露、鱼群游弋深海、候鸟肯为春暖归乡迁徙过荒原。
这不是个属于我的时空,所以我只能静静地站在那片草地上,注视着少年时的王飖牵着隋唐的手,呼朋引伴、满怀希冀地走向他的未来。人生总有四季,没人能让万物倒转,也没人能让时间停下来。
但是,渐渐地我回想起来,那是个他用余生怀念的春天,以致此后多年它都被妥善收入匣中,不必蒙受时光的侵蚀,不必衰朽。
这时,安静了许久的1997欣然公布:
「恭喜玩家取得主线任务-金色梦乡-进度:40%。」
「恭喜玩家取得攻略进度,5号攻略对象拼图解锁:20%。」
「恭喜玩家解锁成就: 通往蒂巴萨的道路。」
「欢迎来到5号攻略对象的分支任务场景——杜瓦利尔。请注意,本次分支任务为主动触发,无惩罚机制,玩家可安心体验剧情。」
「现在为您更新分支任务故事背景:半年以前,您因为与您的父亲发生交火、被仇峥所救、又被朝禄赠予身份证件后逃离杜瓦利尔,在经历了仇峥的死亡、接手家中事务并清理一干人际关系后,重新乘坐飞机抵达杜瓦利尔,践行此前对朝禄的承诺。您与朝禄的感情进度为:久别重逢。」